謝家家主謝云最先看透了這一點,早早地就捐了地,如今正帶著商隊在運河上做得風生水起,反而比以前更滋潤了。
有了謝家帶頭,剩下的家族哪里還敢猶豫?
短短五日。
揚州官府接收的捐贈土地,就高達二十萬畝!
夜深了,揚州刺史府的書房內依舊燈火通明。
桌案上的公文堆積如山,幾乎將許元整個人埋了進去。那并非是普通的卷宗,而是這幾日揚州各大世家豪族為了保命,“主動”吐出來的二十萬畝良田的地契與丈量文書。
二十萬畝。
這在寸土寸金的江南道,無異于從世家身上割下了一大塊連著筋的肥肉。
許元手中握著一支紫毫筆,懸在宣紙之上,墨汁飽蘸,卻遲遲沒有落下。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透過了這薄薄的紙張,看到了數百年后這片土地的興衰更迭。
若是換了旁人,或者是那些只讀圣賢書的腐儒,此刻定然會大手一揮,將這些田產盡數分發給無地的流民。
以此,來博取一個“萬家生佛”的美名,甚至還能在史書上留下一筆“均田愛民”的佳話。
但許元并沒有這么做。
他的筆鋒猛地落下,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力透紙背的大字——“租”。
“分田到戶,看似仁政,實則短視。”
許元低聲自語,聲音在這空蕩的書房中顯得格外清冷。
他很清楚人性的貪婪與短視。
一旦這些土地的所有權徹底歸了百姓,不出三五年,必定會因為婚喪嫁娶、天災人禍而重新流入兼并的循環。
那些世家豪族有的是手段,用高利貸、用強權,一點點將這些土地再次蠶食殆盡。
到時候,朝廷又該拿什么去救?
更何況,作為一個現代穿越者,許元眼中的大唐,絕不僅僅是眼下的貞觀盛世。
他要修路,要開渠,要建立貫通南北的物流網絡,要將大唐的基建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若是現在將地分了,將來朝廷想要修一條直通嶺南的官道,或者是擴寬運河,光是征地拆遷這一項,就足以讓國庫破產,讓工程寸步難行。”
許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腦海中浮現出前世那些因為釘子戶而被迫改道的工程,以及由此產生的巨額賠償。
土地國有化。
這是他必須邁出的第一步,也是最險的一步。
他要在揚州這塊試驗田上,確立一個全新的規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這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要落實在每一張地契上的鐵律。
“土地歸朝廷所有,百姓只有使用權和租賃權。租金定為產出的兩成,遠低于世家豪族的五成、六成,足以讓百姓豐衣足食。”
“將來朝廷若要征用土地,只需給予青苗補償和安置費用,便可暢通無阻。”
許元手腕翻飛,筆走龍蛇,將一條條細則羅列在紙上。
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遠比殺幾個貪官、滅幾個家族要艱難得多。
殺人只需頭點地,而建立制度,卻是要與千百年來的舊觀念為敵。
這一忙,便是足足半個月。
這半個月里,許元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他就像是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將后世的土地租賃法、合同法與大唐的律例相結合,字斟句酌,反復推敲。
如果是當初在遼東,也就是現在的高句麗故地,許元根本不需要這么費勁。
那里是白紙一張,又是軍事管轄區,他一言九鼎,說怎么干就怎么干,誰敢反對直接軍法從事。
但這里是揚州。
是大唐的經濟命脈,是無數利益糾葛的中心。
這里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長安朝堂的神經。
稍有不慎,若是引起了民變或者更大的動蕩,就算是李世民再信任他,也保不住他的烏紗帽。
“呼……”
不知過了多久,許元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筆。
他站起身,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咔咔作響,一股深深的疲憊感涌上心頭,但眼中的光芒卻比窗外的星辰還要明亮。
案幾上,厚厚的一摞《揚州田畝租賃試行法》已經裝訂成冊。
“終于……搞定了。”
許元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這半個月的心血,將是大唐延續國祚、打破三百年王朝周期律的基石。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
“進來。”
許元頭也沒回,端起桌早已涼透的茶水抿了一口。
房門被推開,一陣夜風裹挾著淡淡的濕氣涌入屋內。張羽一身勁裝,腰佩橫刀,大步走了進來。
在他身后,還跟著幾個身材魁梧、滿臉風霜的漢子。
這幾人一進屋,看到負手而立的許元,膝蓋一軟,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那動作整齊劃一,仿佛排練過無數次。
“草民……叩見許大人!叩見侯爺!”
幾人的聲音都在顫抖,頭顱深深地埋在地上,根本不敢抬頭看一眼那位年輕的縣令。
這就是如今揚州城的“許青天”,那個談笑間滅了盧、崔兩家,將淮南商會連根拔起的狠人。
許元轉過身,目光掃過這幾人。
他們身上都帶著傷,有的還纏著滲血的布帶,雖然換了身干凈衣裳,但那股子常年在水上討生活的腥氣和剛剛經歷過廝殺的煞氣卻是怎么也掩蓋不住的。
“漕幫的人?”
許元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回侯爺話。”
張羽抱拳行禮,側身指了指地上跪著的幾人:“這幾位是漕幫如今的當家把頭。屬下幸不辱命,漕幫那邊的事,算是徹底平了。”
地上為首的一名漢子壯著膽子抬起頭,露出一張滿是刀疤的臉,此刻那張兇悍的臉上卻滿是敬畏與討好:
“侯爺恕罪!并非草民等不知禮數,實在是因為……因為幫里的事太亂了。”
那漢子咽了口唾沫,聲音有些干澀。
“自從四大家族倒臺后,漕幫原來的幫主——那是盧家養的一條狗,見勢不妙卷了銀子想跑,結果幫里為了爭這把交椅,分成了四五派,天天在碼頭上火并。”
說到這里,漢子臉上露出一絲后怕,又重重地磕了個頭:
“若非侯爺神機妙算,派了那隊‘神兵’相助,草民幾人……怕是早就被扔進運河喂魚了。”
許元聞言,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神兵?”
他看向張羽。
張羽會意,嘴角扯出一絲冷硬的弧度,沉聲道:
“侯爺早已料到四大家族一倒,依附于他們的漕幫必亂。漕運乃是揚州血脈,斷不可亂。所以侯爺命我從玄甲軍中抽調了五十名精銳,喬裝打扮,混入碼頭。”
“名為做工,實為暗樁。”
“這幾位把頭若是鎮不住場子,那三百名玄甲軍兄弟,便是他們手中最快的刀。”
地上跪著的幾名漕幫頭領聽得冷汗直流,后背瞬間濕透。
他們原本以為那些突然冒出來、身手高強且紀律嚴明的“苦力”是這位張將軍從江湖上找來的高手,沒想到……竟然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玄甲軍!
大唐最精銳的禁軍,竟然偽裝成苦力幫他們搶地盤?
這若是傳出去,誰敢信?
但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批強援,他們才能在短短半個月內,以雷霆手段清洗了漕幫內部的反對勢力,將整個揚州段的漕運大權牢牢握在手中。
“多謝侯爺!多謝侯爺活命之恩!”
幾名頭領把頭磕得砰砰直響,額頭上瞬間一片青紫。
他們心里清楚,許元既然能捧他們上位,自然也能隨時換了他們。
在這樣的絕對力量面前,所謂的江湖義氣、幫派規矩,不過是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