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嚴閣老落難,但天下百官縉紳,仍向著他。王爺將來即位,離不開這些人的支持。
楊帆此次針對勛臣,王爺更應出頭,否則無人扶持。
皇上年事已高,大明天下終將是王爺的。
變法與否、用誰不用誰,將來都由王爺說了算。實力,才是關鍵。
王爺此前,正是因缺乏實力,才顯得窩囊!“
裕王雖對“窩囊”一詞感到窩火,卻也認同李氏的部分看法。
他覺得皇上支持楊帆變法,已站到百官縉紳的對立面,長此以往,天下必出大事。
自己同意吳鵬的舉薦,也是為維護大明江山社稷。
想通后,裕王讓李氏先回內堂,等待徐階、李春芳等人到來。
徐階、李春芳、譚綸很快抵達。三人落座后,李春芳先開口道。
“圣旨雖出乎意料,卻在情理之中。皇上同意譚綸提督漕運軍務,表明暫時不打算對嚴嵩趕盡殺絕。”
“王爺需對索扎暗殺楊帆一事,表明嚴厲態度,以安撫楊帆。同時,又不能將事情鬧大,這才是圣旨本意。皇上是出于平衡考慮,放過了嚴嵩。此輪風波,暫以息事寧人為主。”
譚綸贊同李春芳的看法,提議道。
“可痛斥佛朗機國,要求其解釋清楚問題,但無需采取過激舉動。且需向江南說明這一點,臣擔心楊帆會對索扎不依不饒,引發更大事端。”
裕王雖大致同意二人說法,卻仍覺不妥,詢問徐階的意見。
徐階早已洞悉圣旨深意,皇上向來不會認為佛朗機國不可侵犯,此次言語反常,實則是在試探裕王。
皇上對裕王同意舉薦譚綸一事極為不滿,且變法決心堅定,這道圣旨是要他們表明立場。
究竟站在嚴嵩一邊,還是皇上一邊。
徐階意識到自己此前同意吳鵬舉薦是失誤,建議裕王立即奏請皇上。
“王爺,我以為,當立即奏請皇上,徹底驅逐佛朗機國,將索扎抓捕歸案,并讓譚綸即刻擬寫奏陳。”
裕王對此表示反對,認為此舉過激。
“徐先生,此舉過激,不符合邦交之道。即便索扎指使暗殺楊帆,也應按邦交禮儀解決,不應提及抓捕歸案。”
他擔心此舉會得罪嚴嵩及百官縉紳、勛臣,且對楊帆的身份存疑,認為只要得到百官縉紳支持,即便將來皇上傳位于楊帆,自己也有勝算。
徐階見裕王態度堅決,明白其不支持變法,傾向于站在百官縉紳一邊。
考慮到楊帆變法過于激進,與商鞅、吳起類似,難以長久,徐階決定采取折中方案。
“王爺,我有一策,可兩全其美。我們可向各國發送國書,要求索扎親自到京城,說清多年來的所作所為及佛朗機寇盜的情況。”
“若索扎無法解釋清楚,我大明有權讓琉球,限期將其驅逐。”
三人皆認為此方案妥當,既體現了對欽差遇刺事件的重視,又照顧到各方感受,若索扎能給出合理說法,舟山之圍便可解除,各方也能體面收場。
離開裕王府后,徐階心緒不寧,看著京城悶熱的陰天,恍若身處歷史的十字路口。
他深感大明朝從今日起進入新階段,楊帆變法走到這一步似是必然,自己作為內閣臨時當家人,既無力改變事態,也難以掌控自身命運。
雖后怕險些站到皇上對立面,但見裕王態度堅定,又稍覺安心。
他坐上轎子,拉下布簾,恍惚間仿佛告別了一個熟悉的時代。
十余日后,葫蘆山水寨。
海風帶著咸腥的氣息,吹拂著水寨的旗幟。
楊帆剛從鎮海衛回來,舟山公廨的案子已審理至尾聲,島上僅剩八百多人未過堂。
這場戰爭罪法庭的審判,基本告一段落。
對于大村純忠、托雷斯、索扎、毛烈等首腦,下一步將繼續抓捕審理,昭告萬國,以警示各國不敢再支持私寇勢力。
近日,趙士禎送來一批火炮。
俞大猷從官營錢莊拿到銀子后,重啟了一家造船廠,正在建造大福船。
兩人商議,待舟山之事了結,便派出船隊前往九州、朝鮮南道、馬六甲等地剿滅海盜,恢復海上貿易的正常秩序。
兩人查看海圖至傍晚,親衛從杭州送來內閣廷寄。
楊帆接過文書,仔細閱讀起來。
廷寄的措辭扭捏,但內容大致清晰。
內閣先接浙直總督胡宗憲、兵部尚書兼官莊協理張居正、大學士欽差兼舟山公廨主司楊帆等人關于佛朗機國縱容盜寇應嚴加驅逐的奏陳,尚未議定,江南又呈上關于漕運及欽差遇刺的奏報。經內閣請示裕王擬定,命譚綸提督漕運軍務,張翰代胡植任漕運總督,令佛朗機國總督索扎一月內赴京陳情,若不合旨意,則明令藩國琉球將其驅逐。
楊帆看完廷寄,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裕王顧及勛臣,勛臣顧及嚴家,雙方連成一氣,形成龐大陣營,徐階被這一陣營裹挾,難以保持中立,只能勉強表明態度。
這意味著原本中立的勢力已分化,形成以裕王為首和以皇上、自己為首的兩大陣營,隱隱對峙,且這種分化不可逆轉,卷入其中者無法再腳踩兩只船。
俞大猷雖不精通朝堂彎彎繞,但一生歷經起落,也看透了大勢的變化,認為棋局已至中盤,勝負手即將出現,所有反對楊帆的人都集結到裕王旗下,開始為下一屆王朝布局。
楊帆反復研讀廷寄,意識到這是一場平靜卻重大的變革。
勛臣與嚴家的關系緊密程度超出預期,上次皇莊改革清理投獻田已讓勛臣擔憂。
此次欽差遇刺案中,漕運總兵郭琮雖責任間接卻極度緊張,說明變法已觸及深層,引發恐慌。
此外,藩王與嚴家也存在長達十幾二十年的盤根錯節關系。
這些力量與嚴家聯合,躲在裕王身后,導致皇家出現裂痕——嘉靖支持變法,而裕王陣營則與之對立。
天下矛盾轉化為父子間的矛盾,以及楊帆與皇族勛臣的矛盾,這似乎是變法大臣的宿命,如同商鞅、吳起、管仲都曾面臨的中盤之戰。
楊帆內心并不認為自己與皇族勛臣為敵,實則是想維新救國,若放任現狀惡化,勛貴與皇族終將面臨厄運,只是多數人未能明白這一道理。
如今攤牌,便無需遮掩,遵循實力與勝敗法則行事。
他想起某乎大神所言,大禹與有扈氏之爭如同巨獸相搏,唯有勝負是標準,心中頓感舒暢與解脫,對前路更加堅定,深知權臣終會走到這一步。
他對俞大猷表示,內閣想和稀泥,自己卻不愿放過索扎,計劃將其捉拿歸案,交舟山公廨審判,詢問俞大猷的意見。
俞大猷雖苦笑楊帆性子執拗,與他妹妹相似,且擔憂貿然拘捕索扎會公然違背內閣,但作為抗倭將領,目睹倭寇肆虐二十年,不愿功虧一簣。
擔心放過索扎會導致舟山殘余頭目逃脫,前功盡棄,于是堅定支持楊帆,稱倭寇必須徹底剿滅,大頭目需明正典刑,即便將來遭內閣怪罪也在所不惜。
楊帆笑稱將來之事日后再論,當即決定出發。
其實他在葫蘆島水寨早已做好準備,無論內閣態度如何,驅逐索扎和佛朗機人的決心不變。
他未與張居正商議,認為朝廷態度無關緊要,索扎的戰爭罪證據確鑿,抓到后交舟山公廨審判,再倒逼內閣向佛朗機國發出通書,要求正式談判,順帶商議貿易事宜即可。
不多時,二十艘武裝到極致的戰船破浪前行,天朗氣清。望著萬頃波濤,楊帆與俞大猷感慨萬千,俞大猷視此行為二十年抗倭生涯的終結,楊帆則認為這是自己作為變法權臣萬里征程的開端。
俞大猷想起楊帆曾給過索扎一份刺客供狀,擔憂索扎會狗急跳墻,楊帆則淡然表示若其敢妄動更好,還詢問俞大猷是否見過索扎。
俞大猷搖頭,介紹索扎約十七八年前來到此地,此前有商船在南澳上岸,地方官府沒收其四十支火銃后令其返回,或許因此事,索扎后來帶船隊逼迫毛龍喧簽訂城下之盟,得以常駐。
他雖未見過索扎,但與佛朗機兵多次交戰,深知其狠戾,但若銳氣受挫便會變得乖巧。
楊帆問及毛龍喧的情況,俞大猷解釋,毛龍喧所屬的毛氏與衢州一帶毛氏同支,后渡海至琉球,與當地豐見城毛氏合為“兩毛”。
毛龍喧酷似嚴嵩,短短數年成為尚清王心腹,尚清王病故后,他平定權臣廢長立幼的禍亂,權傾一時。
因非豐見毛氏,四大權門不服,多次生事,他仗著索扎的船堅炮利才穩固權臣之位。
俞大猷推測,此次到琉球恐怕難免一戰,即便索扎不動手,毛龍喧也可能發難。
這番話提醒了楊帆,他計劃此次順帶干預琉球內政,如同對待日本般,扶持親華王子或大臣即位,但需間接暗示,讓其自行行動,避免引起周邊小國恐懼。
兩日后黃昏,海風帶著夕陽的余暉,將天地染成一片金紅。
楊帆與俞大猷并肩立于旗艦船頭,海風吹拂著他們的官袍,獵獵作響。
遠處,琉球的首里城已清晰可見,那低矮的城墻,以及因常年遭受暴風侵襲而建得不高的房屋,都透著一股小國的樸素與無奈。
然而,港外的水寨卻顯得頗有章法,此時停泊著約三四十條佛郎機船,桅桿林立,在夕陽下透著幾分潦草蕭疏,卻也隱隱散發著一股不容小覷的氣勢。
“琉球,終究是個小國啊。”
俞大猷感慨一聲,隨即下令。
“升日月星三辰旗!前鋒戰船,橫向游弋,擺出巡航陣型!”
旗艦上,日月星三辰旗緩緩升起,在海風中獵獵作響。
前鋒的幾艘戰船,如同訓練有素的獵犬,迅速調整隊形,橫向在港外游弋起來,擺出了一副無敵意的巡航陣型。
半個時辰后,海面上出現了三只小船,正從港埠駛來。
船上,一名身穿官服的中年文官,手捧一塊石圭,高聲喊話。
“上國戰船,此地乃琉球國境!吾國與大明已通國書,為何仍派戰船前來?吾國主不解,還請上國說明來意!否則,吾國水師,將奉命驅逐!”
楊帆與俞大猷相視一笑,覺得這文官的舉動,著實有些滑稽。
琉球國力薄弱,根本無力驅逐他們,不過是仗著旁邊軍港里停泊的佛郎機船罷了。
楊帆仔細打量著那名文官,只見他相貌、口音與華人無異,聽起來與金山衛一帶的口音頗為相似。
楊帆心中有了計較,隨即高聲表明身份。
“吾乃大明文淵閣大學士、舟山公廨主司楊帆!身旁這位,乃是閩海水師提督俞大猷!”
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晰,即便隔著海面,也能讓那文官聽得一清二楚。
“此次前來,是為抓捕佛郎機人索扎歸案!”
楊帆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爾等立即通報!吾只等一個時辰!若索扎不自首,吾將摧毀此地!”
那文官聽聞此言,臉色驟變,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憤怒。
他從未見過如此羞辱人的外交辭令,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
他擺手令小船折返回去,顯然是回去通報索扎。
俞大猷看著遠去的小船,笑著問楊帆。
“楊大人,您這是故意挑釁啊?唯恐那索扎不拼命?”
他頓了頓,又說道。
“而且,您故意只帶了二十艘船,是想讓索扎覺得,尚有一戰之力吧?”
楊帆點了點頭。
“能打,還是要打。需立足于打。港外那三四十條佛郎機船,終歸是禍害,我想將其打沉,免得其他小國惦記著,以為有強援可依。”
俞大猷擔憂道。
“若是那索扎能屈能伸,直接自首了,我們豈不是沒機會動手了?總不能主動攻擊對方戰船吧?”
楊帆冷笑一聲。
“那就要看索扎,究竟是龍是蟲了。他可是二十年來,諸多禍事的罪魁禍首,此次,定要好好羞辱一番!”
首里城內,國相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