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以往每次得罪嚴嵩的事,徐階都會推到自己身上,多年來每次風波,自己都被推到風口浪尖,而徐階卻總能置身事外。
此次漕運具陳顯然劍指勛貴,裕王不愿再做擋箭牌,哼了一聲,將皮球踢回給徐階,稱暗殺欽差是破天荒的大事,江南既要求內閣拿出章程,就讓內閣商議決定。
徐階與李春芳對視一眼,明白這次無法推脫。
徐階干咳一聲,緩緩說道。
“楊帆既然沒有單獨奏明遇刺之事,或許不必過多追究。舟山被圍困許久,頻繁提調人員審訊,佛郎機人與倭國人顏面盡失,惱羞成怒也屬常情,他們想殺楊帆,多半也難以得逞。”
“眼下關鍵是通倭之事,漕糧方面出了這么多問題,不查不行。”
他提議道。
“我以為,可派巡漕御史去調查,讓胡植在淮安府向御史說清楚情況即可。”
李春芳聽后暗自思忖,徐階這是在裝糊涂。
楊帆留有余地未將事情鬧大,實則是希望內閣出面質問胡植、郭琮,僅派個御史下去,恐怕難以堵住楊帆的嘴。
果然,裕王此次毫不遷就,語氣溫和卻態度堅決地表示。
“此事非同小可,不如由徐先生擬定章程呈送司禮監,交由皇上裁決。畢竟欽差遇刺,誰也不敢擅自壓下。”
徐階不禁嘆氣,深知這次得罪嚴嵩已成定局。
若由內閣提出換人的票擬,就等同于聯合楊帆整治嚴家官員,日后難以說清。
若是嚴嵩未倒,自己定會被報復。
他既不想得罪勛貴,也不愿得罪嚴嵩和楊帆,一時間皺紋緊鎖,仿佛瞬間蒼老了十幾歲。
這是他第二次代理首輔,兩次都屁股未坐熱便陷入絕境,上次被嚴嵩煽動京官逼得險些自殺,這次若處理不好,恐怕會成為眾矢之的,各方都不會滿意。
譚綸熟悉江南情況,見徐階和李春芳都在裝傻,而自己作為裕王心腹無法推脫,便勸裕王道。
“王爺,臣在江南與楊帆相處許久,楊帆似乎并不十分在意遇刺之事,反而對佛郎機人索扎怨恨頗深。內閣若針對索扎,楊帆或許就不會將事情鬧大。”
徐階正苦惱之際,聽聞譚綸的話。他意識到楊帆并非想與嚴家攤牌,而是想要權力。
他頓時有了主意。作為頂級文官,他很快想出一個妙策,沉聲對裕王說。
“王爺,江南的抗倭、邦交大局,以及漕糧事務,說到底,都與軍務相關。”
他提議道。
“我以為,可讓楊帆提督漕衛軍務。郭琮暫時不動,胡植是否有問題,待御史調查后再做處理。在胡植接受問話期間,漕運總督一職,先由江南巡撫張翰兼任,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李春芳聽后連連拍手,瞬間明白了徐階的用意,對其急智十分佩服。
漕運總督的全稱包含“總督漕運,巡撫鳳陽、淮安、揚州、廬州、并徐、滁、和府州地方,兼理海防”等內容,本就有兼理海防的職責。
徐階的提議合情合理,巧妙地做到了不得罪任何一方,化解了眼前的難題。
與此同時,嚴府的氣氛異常凝重。
嚴嵩自五十六歲出任禮部尚書后,便從西城故居搬至燈市口胡同的大宅,此后二十年又在多地購置房產,雖世傳其房屋達三千間以上,但北京城的這所大宅因離宮城最近,最為常用。
此時,嚴嵩并未在書房見客,而是改在平日閑居的后院“兩鈐山房”,這里環境幽靜。
今日情況特殊,來了兩位貴客——李文忠的后代李庭竹與劉伯溫的后代劉世延。
李庭竹現任京營總督,曾任漕運總兵官;劉世延則是五軍都督府右軍的都督僉事。
小院中除嚴嵩、嚴世藩父子外,僅有羅龍文、鄢懋卿、趙文華等人作陪,足見此次會面的重要性。
嚴世藩為兩人斟茶,笑著表示老爺子因他們的到來十分高興,邀二人先品茶潤喉,兩人道謝回應。
嚴嵩換了薄衫出來,更顯像是朋友小聚,嚴世藩扶他坐下并墊上軟墊。
嚴嵩捋著長須,提及與李庭竹許久未見,感慨劉世延難得從南京來京,希望多聚聚。
李庭竹稍年長,謙虛稱嚴嵩日理萬機,是大明朝不可或缺的人物,而自己與劉世延都是不管事、混日子的人,不便前來打擾。
嚴世藩爽朗一笑,稱他們才是大明朝的中流砥柱、東家,自己這些人不過是長工,兩人聽后略顯尷尬。
劉世延嘆氣說道。
“縣官不如現管”,若不是嚴家父子照拂,自己這些人恐怕只能賦閑在家,還提及勛臣襲爵不易,不少人十幾年都未能襲爵。
嚴嵩、嚴世藩父子對視一眼,知道正題即將到來。
大明勛臣命運多舛,洪武、靖難時期屢遭打擊,此后歷代皇上嚴守“勛臣不得預九卿事”的祖訓,勛臣后代多無官職,形同圈養。
弘治以后,許多勛臣不僅襲爵困難,即便襲爵待遇也大不如前,能在朝廷任職者極少。
嘉靖登基后雖啟用部分勛臣制約楊廷和父子黨羽,但這些人多為有名無實的武職,且需自行打點,如仇鸞曾拜嚴嵩為義父,經嚴世藩舉薦才得以任職。
劉世延的話表明他已放下勛臣架子,認清現實。
嚴世藩會意,卻仍想探明來意,淡然回應他們終究是“東家”,比自己這些“過客”強。
李庭竹尷尬一笑,坦言今日前來是為打聽一事,想聽句真話。
嚴世藩笑問是否為楊帆的“漕運具陳”,兩人重重點頭。
嚴嵩開口,稱此事確實是糧長兌戶的錯,還牽扯佛郎機國總督索扎,楊帆身為欽差遇刺,若自己未告病定會嚴懲,暗指徐階心太軟。
兩人聞言心頭一凜,他們知曉郭琮能任漕運總兵官,是因賄賂嚴嵩三千金并經其開口才得皇上應允,此時嚴嵩說要嚴懲,讓他們摸不清真實意圖。
他們此次前來是為給郭琮撐腰,郭琮身為武定侯后人,若被楊帆打壓,將是危險信號。
勛臣們一直密切關注楊帆變法,上次皇莊改革已讓他們恐慌,此次徐階雖未動郭琮卻奪走其兵權,更讓他們警惕。
兩人認為嚴家此時已處弱勢,沒理由拒絕勛臣,于是劉世延直言郭琮雖有過錯,但漕務廢弛并非他一人之過,如今徐階派巡漕御史下去,郭琮十分不安,特來向嚴嵩討主意。
嚴嵩點頭沉吟,稱胡植是自己門生,漕運總督與總兵相互依存,漕務之事不會是一人之責,隨后撂下一句“世上的運河只有這一條,沒有兩條”。
李庭竹、劉世延起身深深一拜,嚴世藩趕緊扶起二人,邀他們繼續品茶。
劉世延又問起徐階想讓楊帆提督漕運軍務一事,兩人得到答復后便告辭離開。
嚴世藩送走他們后,疑惑為何舉薦譚綸而非自己人,嚴嵩瞪了他一眼,解釋如今不便舉薦自己人,此舉算是斷臂求生,還能得裕王歡心、獲勛臣信服,要著眼將來而非眼前。
嚴世藩恍然大悟,明白父親的謀略。
如今處于弱勢,需按弱者思路布局,聯合部分勛臣集結于裕王旗下,等待嘉靖駕崩、裕王登基后,再廢除變法或借變法之名恢復舊制。
期間需像蛇一樣摶力蓄力,伺機給予敵人痛擊。
他表示會多聯絡勛臣皇族,穩固陣腳,嚴嵩則叮囑手下人不必怕一時失利,等待裕王登基即可。
玉熙宮的深夜,格外寧靜。
呂芳正仔細翻閱著幾份文書,包括徐階的票擬、“漕運具陳”、吳明與吳亮的密保,以及胡宗憲的秘奏。
憑借幾十年的經驗,他從中看出了關鍵,尤其是吳鵬舉薦譚綸一事讓他疑惑,畢竟嚴嵩一伙向來不輕易提攜外人。
他知道,自楊帆變法后,裕王與嚴家有了往來,太監馮保便是聯絡人。
上次的《化書》就是嚴世藩送予裕王的,正思忖著如何向皇上稟報,嘉靖略帶慍怒的聲音傳來,問他在守庚申之日為何還擺著丹藥。
“呂芳,今日是守庚申之日,你竟敢在此擺弄這些丹藥?”
嘉靖的聲音,帶著不滿。
守庚申日需禁食,據說此日是斬三尸的日子,若進食,三尸會到上天告狀,輕則折壽,重則速死,事關重大。
呂芳連忙收起丹藥,稱幸好還沒過丑時,金氣旺盛,三尸無法逃脫,才免去罪過。
嘉靖揮了揮拂塵,問他在看什么如此入神。
呂芳脫口而出是吳鵬舉薦譚綸擔任提督漕運軍務一事,忘了先前想好的說辭。
嘉靖嗤笑一聲,覺得此事混亂,卻也心中一動,匆匆掃過文書,又仔細看完所有奏報,大致明白了情況,隨即詢問呂芳的看法。
“呂芳,你如何看待此事?“
呂芳疑惑,漕運軍務本是漕運總兵的職責,為何要讓譚綸來提督,且譚綸與吳鵬并無關聯,若要處置漕運總兵郭琮,大可直接罷免,不必如此周折地將漕運兵權單獨剝離。
嘉靖輕嗤一聲,道。
“楊帆越來越厲害,連把戲都玩到了玉熙宮。”
呂芳恍然大悟,猜測楊帆是想試探嚴嵩,嘉靖卻道他試探的并非嚴嵩,而是那些勛臣,如今勛臣已然坐不住,去找了嚴嵩幫忙。
呂芳琢磨片刻,也明白了其中關節。
楊帆敲打郭琮,徐階順勢將兵權剝離,勛臣們因此恐慌,便向嚴嵩求助,嚴嵩則將裕王也牽扯其中。
他擔心裕王此舉是想保嚴家,忙表示可派人去打聽郭琮是否真找過嚴嵩,以免皇上疑心自己參與其中。
嘉靖冷哼,稱無需打聽,斥責呂芳老糊涂了。
呂芳當即跪下,稟報裕王與嚴家往來的情況,提及上次《化書》一事,以及馮保在嚴家館子里的活動,表示這些事看似不大,便未上報。
嘉靖臉色驟變,卻一言不發,在八卦臺坐了許久。
呂芳低聲詢問是否要派人提醒裕王,嘉靖語氣平淡地說隨他去,反問幾個兒子哪能都跟老子一條心,難道裕王要保嚴嵩,還能攔著不成?
呂芳心中一凜,這話分量極重。
他覺得裕王太過糊涂,如今嚴家形同謀反,竟還要維護,實在不解楊帆變法究竟有何不妥,讓裕王如此行事,照此下去,扳倒嚴家難上加難。
他甚至暗自猜測,皇上對裕王這般態度,莫非是不想讓他即位,可若不讓裕王即位,又能讓誰來呢,難道是楊帆?
隨后,嘉靖讓呂芳擬旨,稱可以讓譚綸提督軍務。
但漕運總督要換人,且無需派巡漕御史,直接讓張翰接任漕運總督,劉應節接任江南巡撫,按察使一職則由張四維擔任。
呂芳提筆擬旨時,又問起佛郎機國的事該如何處置。
嘉靖輕蔑地哼了一聲,稱此事無需他們插手,讓徐階和裕王自行決定,似乎想看看他們究竟要做什么。
次日午后,裕王府內,傳旨太監宣讀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裕王府詹事、江南布政使譚綸,因曉暢戎機、潔身自好,著提督漕運軍務,駐淮安府。另,佛朗機國遠東商務總督司令索扎,駐兵藩國,豢養盜寇,屢犯邊境,然佛郎機乃西方大國,船堅炮利,不可小覷。邦交之事至關重要,需謹慎對待,著徐階、李春芳會同裕王,籌一妥善之策,以安人心。欽此!”
太監離開后,裕王心中不安,他總覺得圣旨的語氣怪異。
“以安人心”這四個字,不知是安楊帆的心,還是皇上的心。
他懊悔不該輕易答應吳鵬的舉薦,也暗惱徐階關鍵時刻不拿主意。
此時,裕王妃李氏從后堂走出。她方才一直在旁聽,見裕王心神不寧,便上前詢問。
“王爺,皇上的用意,是何意?此事,本由楊帆負責,為何又將你牽扯其中?”
裕王煩躁地踱步,一言不發。李氏見狀,嗔怪道。
“王爺,可是埋怨臣妾?”
隨后,她哭訴道。
“臣妾所為,都是為了王爺和世子啊!”
她勸說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