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扎已暴跳如雷，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
“楊帆欺人太甚！他竟敢如此羞辱我佛郎機！”
然而，坐在他對面的毛龍喧，卻見慣風浪，異常平靜。
他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琉球，是獨立國家！不應向暴虐的明國低頭！”
索扎指著毛龍喧，怒斥道。
“這是公然侵略！我佛郎機，有四千條戰(zhàn)船，十萬門火炮！在世界各地，都有殖民地！明國，不值一提！”
他逼迫毛龍喧，以琉球的名義，對明國宣戰(zhàn)。實則，是想讓琉球開炮，以便在本國交代。
毛龍喧不為所動，他放下茶碗，反唇相譏道。
“索扎總督，宣戰(zhàn)之事，應由佛郎機對明國宣戰(zhàn)。琉球，作為蕞爾小國，沒有此等能耐。”
索扎見狀，轉而以利害相逼。
“毛龍喧，你可別忘了，琉球是明國藩屬！楊帆動動手指，就能推翻你的位子！你若識時務，站在我佛郎機一邊，才能保住攝政大臣之位！”
毛龍喧平靜回應。
“索扎總督，依我看，明國不敢動你佛郎機總督。而且，嚴嵩與裕王，已有共識。我建議你，不如去北京一趟，憑你的言辭，說服明國君臣，以解舟山之圍，救回被困者。”
索扎聞言大怒，他猛地站起身，指著毛龍喧的鼻子，怒吼道。
“我佛郎機，豈能受制于明國！你竟敢讓我去北京受辱？！”
他逼迫琉球宣戰(zhàn)，甚至提出，讓艦隊換上琉球國旗，對楊帆開炮。
“索扎！”
毛龍喧怒拍桌子，斥責道。
“你欺人太甚！“
索扎明白，已無退路。若不打，楊帆會逼迫毛龍喧抓自己。
一旦被抓，楊帆或許會放過毛龍喧。
于是，他不再猶豫，喊來手下，謊稱尚元王有令，指毛龍喧勾結外敵、企圖吞并琉球，下令將其抓起來。
“來人！將毛龍喧抓起來！“
索扎大聲喊道。
十幾個紅毛兵涌入，迅速將毛龍喧叉住。
索扎下令艦隊掛上琉球國旗，押著毛龍喧到旗艦上，今日要與明國決戰(zhàn)。
島上的紅毛兵，未見過明軍火器，趾高氣揚地押著毛龍喧出來。
毛龍喧的親衛(wèi)很快趕到，雙方火繩槍對峙起來。
毛龍喧追悔莫及，他懊惱今日不該見索扎，若躲在皇宮便無此事。
他與佛郎機人打交道十幾年，深知其狠毒。
如今翻臉，自己絕無活路，不必再做無謂犧牲，當即大喊讓親衛(wèi)退后。
“退下！都退下！”
毛龍喧大聲喊道。
琉球兵不得已退開，他們看著國相氣定神閑、毫無懼色，暗自佩服其能掌握琉球數(shù)十年，果然非同常人。
一個時辰后，海面上的夕陽只剩下最后余暉。
楊帆見水寨方向，船只開始緩慢移動，警覺地對身旁的俞大猷說道。
“索扎恐怕是要拼命了。”
俞大猷點頭稱是，他指著遠處漸漸從水寨中駛出的船只，說道。
“敵船幾十條一字排開，而非魚貫而出，這是想主動摧毀水寨。一出寨，便要形成雁陣，搶先手。”
楊帆深知俞大猷是大明海戰(zhàn)第一人，他的判斷，絕不會有錯。
他笑著表示。
“一切聽從俞提督指揮，開戰(zhàn)吧。”
俞大猷精神大振，他提議。
“全隊壓上，集中左舷火炮，先進行一輪轟擊！”
然而，就在他準備下令時，卻見敵船降下了佛郎機旗，升起了琉球的大明藩屬國旗，那是一面小日月旗，日月在右上角，與大明旗的日月居中不同。
俞大猷略有猶豫，他擔心攻擊藩屬國，會遭朝廷怪罪。
楊帆明白他的顧慮，笑著說道。
“俞提督放心，打完后，我們還要干預琉球內政。一切后果，由我來承擔！”
俞大猷聞言，從未如此爽快。
他當即用旗語命令全軍。
“全軍壓上！左舷火炮，自由射擊！”
大船扯滿風帆，在浪尖快速靠近水寨。當船隊距水寨約兩里時，俞大猷果斷下令。
“開炮！”
佛郎機船剛擊沉水閘、排成角型駛出，便遭到了明軍火炮的攻擊。
前隊五六艘船被擊中起火，兩艘被實心彈擊穿，船體傾斜，士兵大亂，不少人跳海。
索扎的旗艦在后，他押著毛龍喧，站在船頭。
他素來不信明軍火器射程遠，此刻親眼所見，惱羞成怒地大喊。
“還擊！給老子還擊！”
紅毛兵點火開炮，卻因距離太遠，炮彈只在海面掀起水花，根本無法對明軍船隊造成威脅。
毛龍喧見狀，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索扎，你也有今日！”
他看著索扎，眼中滿是譏諷。
“我這一生，依靠你，卻也最恨你！如今，活膩了，任你處置！”
索扎怒不可遏，他抽出刺刀，抵在毛龍喧的脖子上，威脅道。
“毛龍喧，你信不信，我先殺了你！”
最終，他還是沒有動手，而是下令，將毛龍喧綁起，扔入了大海。
索扎見三四十只佛郎機船，已被打傷一半，明軍炮火射程遠、射速快，頓感絕望。
他出身海盜家族，被招安后任遠東艦隊司令，絕境中狠勁與血性迸發(fā)，喃喃自語。
“我定會回來的……”
他低聲讓十幾個親衛(wèi)，從后面撤離，稱要去卑謬。
“我是莽應龍國王的好友，在那里，也能享受王公貴族的生活！”
親衛(wèi)們轉舵，旗艦趁前方激戰(zhàn)，從水寨后方缺口逃離，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這場戰(zhàn)斗，結束得極快。
四十二只佛郎機船中，十三艘被擊沉，十六艘重創(chuàng)，三艘逃走，其余全部投降，共俘虜佛郎機兵一千一百二十人。
琉球人在岸上，目睹了全程。
他們又見毛龍喧被扔入大海，尚元王便帶領大臣和為美、葛可昌等，在港口跪地，迎接楊帆、俞大猷。
楊帆經(jīng)歷多次龍爭虎斗，深知戰(zhàn)場之事僅占十分之一，戰(zhàn)后的布局更為重要，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裕王、嚴嵩、勛臣、藩王等翻盤，如今局勢已是噩夢級別難度。
他考慮到自己的身份——欽差和舟山公廨主司，內閣廷寄已承認舟山公廨合法性。
作為公廨主司兼欽差，帶二十條戰(zhàn)船來藩屬國琉球宣示內閣政令，完全合法。
對于方才的戰(zhàn)爭，他也想好說辭。
宣示政令時遭索扎和毛龍喧武裝對抗，此為叛亂，自己是為維護大明威信才迫不得已平定叛亂，偽國相毛龍喧戰(zhàn)死，案犯索扎逃亡。
他字斟句酌地對尚元王及眾臣說明三件事。
“其一，方才的沖突，是叛亂。本官來宣諭內閣政令，卻遭索扎和毛龍喧的艦隊率先攻擊。此事，是否為諸位親眼所見？”
和為美搶先回應。
“確是佛郎機人索扎，挾持國相，對上國船隊開炮！琉球君臣數(shù)十人，親眼目睹！”
“其二，毛龍喧被索扎挾持，在戰(zhàn)船上升起琉球國旗，攻擊上國。最終，被佛郎機人扔下大海而死。此事，是否也是諸位所見？”
尚元王趕忙表態(tài)。
“是索扎挾持國相、升起國旗，絕非琉球主動攻擊！本王絕無二話！”
他生怕被指攻擊宗主國，而遭廢位。
“其三，十七八年前，索扎與毛龍喧商議，租借首里外港一事。如今，索扎自行摧毀水寨，并逃離。這是否可認為，租借之事，已結束？”
尚元王、和為美、葛可昌低聲商議后，尚元王稱。
“租借一事，是權臣毛龍喧與索扎所為。二人狼狽為奸，今惡有惡報，實屬天意！”
和為美補充道。
“租借本是私相授受，現(xiàn)二人一死一逃，租借之事已完全結束。期間冒犯上國之舉，并非琉球君臣本意。”
楊帆對二人的回應頗為滿意。
這既明確了佛郎機人駐扎琉球，是脅迫性質，如今租借事實已滅，其再無理由駐扎。
也讓琉球人表明了與佛郎機人、毛龍喧劃清界限、恢復宗藩關系的態(tài)度。
他上前扶起尚元王，請其起身。
當晚，琉球君臣設宴，犒勞將士。氣氛歡悅，將士們因打敗佛郎機人、受藩國君臣禮待而興高采烈，琉球君臣也為權奸毛龍喧橫死、擺脫壓迫而極盡殷勤。
楊帆趁機宣示。
“其一，請琉球詳述今日經(jīng)過，回報內閣，煩勞和大人多費心。其二，索扎是舟山公廨案犯，公廨不日將發(fā)出追捕令，遍及南洋諸國，收留佛郎機罪犯者，即為與大明為敵，需讓南洋各國知曉。其三，大明太祖定下的‘南洋十六國永不征討’政策，依然有效。只要大明存在，便永不廢除！”
全場琉球君臣大喜過望，紛紛起身鞠躬深拜。
他們本擔心被追究與佛朗機人勾結的過往，楊帆的話，消除了后患。
也明確了雙方恢復宗藩關系，有了強大水師作為靠山，眾人欣喜不已。
晚宴進入高潮，俞大猷也多喝了幾杯，覺得多年窩囊氣一掃而空，此事做得漂亮。
楊帆認為和為美、葛可昌等琉球大臣還算親華，尚元王雖有些糊涂，但膽子小，料想不會有什么問題。
回到杭州后，楊帆讓呂坤撰寫回報內閣的奏陳，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師。
奏陳中強調，此次琉球之行本是為抓捕案犯、宣示政令，不料發(fā)生叛亂，如今已將叛亂剿滅，琉球君臣也會親自呈書說明情況，這番說辭足以堵住朝廷方面的質疑。
與此同時，楊帆親自提筆撰寫一道通告，即舟山公廨追捕逃犯索扎的文書。
這對他而言，是一次嘗試，更是首次以舟山法庭首席大法官的身份向全世界亮相的儀式，旨在宣告大航海時代應有公義，私寇劫掠全球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
字斟句酌后，楊帆完成了《舟山公廨通緝戰(zhàn)爭犯法利亞·馬里奧·索扎令》。
文中寫道。
粵若稽古，人道自蒙昧而臻文明，天地人三者之符應也，有巢燧火、舟車鐵治，皆非一己之力而能成者，今之火器堅船亦然。聞西夷諸國，困極辱極，乃迭創(chuàng)奇器，橫行大海，亦天之假其播火者也。
而西夷之不肖者，乃以利器逞其兇焰，致諸國有天地倒崩之悲。夫以義制暴，天下之大道；邪不勝正，自然之公理也。而正道滄桑，人間或有不及之遇，是為危世末世。當此之時，奸邪跋扈、群蠹橫生，竊據(jù)尊位，欺世盜名。
如斯之極，則有豪杰并起，草澤呼嘯，涿鹿之誅，有以待之也。今佛朗機人法利亞·馬里奧·索扎以堅船利炮凌虐諸國，二十年中，私寇橫行大海，奸雄竊奪諸邦，民人為掠物，山澤竟虛耗。人道之數(shù)，于此窮矣。則物極必反，大道復興。
天意假明，成此殊勛，舟山公廨之立也。雖舟師草創(chuàng)、火器初成，竟昣滅群梟，伸張正義。此義之所在，帝意成之也。今正告天下，舟師火器，天下之共利也；航海財資，世人之大有也。大海之上，猶如赤縣，必使井然有序。
有再聚私寇者，販賣婦孺者，劫掠財物者，殺害民人者，竊奪小邦者，走私軍資者及據(jù)島倡亂者，皆捕而審判之。諸國商民有糾紛不能決者，亦可請舟山公廨裁之。
另，諸國敢有窩藏案犯法利亞·馬里奧·索扎者，必誅之。急急如律令。舟山公廨主司大學士楊帆。
他撰寫此文，意在傳播一種同德的文明觀。
以明朝高官身份言說難取信于人，而以舟山公廨首席大法官這一半公半私的正義仲裁者身份，則能增加認同感。
其大意是，人類文明的產(chǎn)生是眾人合力的結果，從有巢氏、燧火氏等先賢的創(chuàng)造，到西夷的堅船利炮，都是人類共同智慧的結晶。
西夷因曾被突厥人封鎖而窮困，才催生出火器，本應造福世人，卻被索扎等不肖之徒用來殖民，致使東方諸國苦難深重。
天意遂傾向明國，使其擁有更精良的火器，用以打敗殖民者、主持正義，這便是舟山法庭成立的緣由。
作為大法官，他要為大航海時代立下規(guī)矩，追捕各類罪犯，為各國商民裁決糾紛。
反復思索后，楊帆覺得文意已表達清楚，便找來一批精通多國文字的翻譯，三天內將通緝令譯成日本、朝鮮、安南、佛朗機、回回、蒙藏文等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