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閉了閉眼,沒吭聲。
他自己的身體如今怎么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老伙計這些話縱然不太好聽,卻也是不折不扣的實話。
自從坐上這把龍椅,這些年來肯同他說實話的人,一年比一年更少。
就連德海那個老東西,如今也學會了只撿著他愛聽的說,旁的一個字不提。
時日一長,他倒是還真以為自己這個皇帝,完美的無可挑剔。
宣德帝動了動嘴唇,喚道:“老哥哥。”
“欸。”言屹川應了一聲,眼眶微微濕潤,“是我這個老家伙回來晚了,陛下莫怪。”
宣德帝:“剛好。”
如今的大安,正是需要他的時候。
明白他的弦外音,言屹川意味深長道:“有老家伙在,陛下盡管把心放回肚子里,盡快把身體養好才是正事。”
聞言,宣德帝輕輕搖了搖頭,“不成了。”
言屹川板了臉,不悅道:“陛下比老夫小了近二十歲,說這種晦氣的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嫌我這老家伙活得太久了。”
宣德帝想說不是,可這會兒又張不太開嘴,只能作罷。
德海候在一旁,見狀不由擦了擦眼角,“見到老將軍回來,陛下心中高興,精神瞧著都比昨日好了不少。”
言屹川笑道:“這么一說,反倒是老夫腳程太慢,讓陛下掛念了。
該罰,該連罰三杯才行。”
此話一出,就連宣德帝的嘴角都扯了扯,顯然是被他這近乎無賴的說法逗笑。
屋內沉悶的氛圍,也在言屹川的笑聲下變得輕松不少。
服侍著宣德帝喝完藥,待人沉沉睡下,宋言汐這才扶著言屹川去了偏殿。
房門一關上,爺孫二人的表情同時變得嚴肅。
宋言汐扶著言屹川在桌邊坐下,率先開口將如今皇宮內的情況簡單描述了一遍。
以及,她和墨錦川對于華陽長公主下一步動作的猜測。
聽完她的話,言屹川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她到底還是等不及了。”
一個等字,讓宋言汐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難道外祖父還知道什么內情?
對上她探究的雙眸,言屹川輕哼一聲道:“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問,老夫可不像你們年輕人,喜歡你不問我不猜那套。
有什么話,就痛痛快快說,猜來猜去的耽誤工夫不說,反倒還會生出不少誤會。”
宋言汐摸了摸鼻子,有種被罵的感覺。
沒等她問,言屹川自顧自開口道:“老夫當年剛認識他們倆,就知道揭竿起義是墨代秋的主意。
陛下此人,雖重情卻遠沒有其妹妹的魄力,許多事情也并不能第一時間做出決斷。
說好聽些是穩重,說難聽點就是優柔寡斷。”
爺孫倆四目相對,宋言汐聽到他說:“若沒有墨代秋,陛下打不下這江山,更坐不穩屁股底下的龍椅。
相較于開國,陛下的性子倒更適合做一個守成之君。”
宋言汐壓低聲音問:“外祖父,您覺得華陽長公主如何?”
言屹川不答反問:“汐兒可是想問,倘若女帝臨朝,于大安百姓是福是禍?”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外祖父。”
“少拍馬屁。”
言屹川捋了把胡須,意味深長道:“若是二十年前,有人問老夫這個問題,老夫定然樂意見女帝臨朝的局面。
墨代秋雖然是女兒身,卻比尋常男人更有魄力,也更加的殺伐果決。
當年若是她上位,絕不會允許梁國這樣的威脅,與大安相鄰這么多年。”
宋言汐順著老爺子的話,沉聲道:“如今的大安,百姓安居樂業,并不需要一個時刻想著攻城略地的君主。”
言屹川點點頭,滿眼贊賞道:“汐兒長大了,如今都能同外祖父討論時政了。”
他輕嘆一聲,“老夫前些年,其實就旁敲側擊的同陛下提起過,華陽長公主私下與朝臣往來過密。
可陛下念著她兩次嫁人,又痛失唯一孩子的情分上,不僅沒有加以干涉,甚至還默許她在城郊別院養了一群門客。”
一個嫁為人婦的長公主,廣尋能人異士養在府中,野心早已可見一斑。
不過是因她膝下無子,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為打小疼愛的錦王謀劃,這才不曾放在心上。
實則,她所圖甚大。
只是他這個老家伙早已遠離朝堂,哪怕已然看透這背后的關竅,也只能稍微提點陛下兩句。
至于聽不聽,過后又如何處置,就不是他一個外人能操心的了。
想到算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墨錦川,言屹川不由擰眉,“汐兒,錦王殿下呢?”
宋言汐估摸著時辰,開口道:“應當在處理宣王殿下的身后事。”
言屹川眸色微沉,嘆了一聲道:“那也是個苦命的孩子,他母妃一時糊涂,留下的爛攤子壓的他這些年來幾乎抬不起頭來。
罷了,人都沒了,說什么都無用了。”
聽出他話里的惋惜之意,宋言汐到底沒將墨文敬打了墨錦川一掌的事情告訴他,只是同他提起了德妃換了香料一事。
言屹川聞言,唏噓道:“德妃這是存了要陛下性命的心思,好歹也是夫妻一場,何至如此?”
忽的,他想到什么,嘆道:“身在那個位置,便注定了后宮三千,難免有看顧不到之時。
這么些年,這深深宮墻內,夭折的皇嗣又何止二三?”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宋言汐,“汐兒,你若是現在打退堂鼓,一切都還來得及。”
一旦嫁進來,到時再想離開,可就不是扒層皮那么簡單了。
宋言汐勾了勾唇角,不答反問:“人難道不是外祖父一早看過的?”
言屹川臉黑了黑,“老夫是看中了那小子不錯,可當日想的是把人拐回家來給你當贅婿,可不是讓你嫁進他們家。
汐兒,一進宮門深似海,他便是待你再好,將來也難免要吃兩口委屈。
倘若他真的坐上那個位置,難免會為了權衡朝堂,把對你的承諾拋在腦后。”
話到最后,言屹川沉著臉道:“世間男人多是見異思遷之輩,陛下當初硬娶淑妃入宮時,也許了她往后不再選秀。
可結果呢,新人一個接著一個進宮,青梅竹馬的兩人鬧到最后丟了命。”
老爺子正在氣頭上,絲毫沒意識到剛剛那句話將自己也罵了進去。
他還想說什么,突然抬眸看向門口,眼神犀利道:“誰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