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淮死了?”
他眉頭緊皺,不敢置信地看著來報的獄卒。
獄卒擦了擦額頭沁出的冷汗,“今晨自縊在牢里,除此之外,他還留下了一份供詞?!闭f著,他將供詞遞到了曹颙手中。
供詞里,鄭淮對陷害宮裁,刺殺曹颙,污蔑八貝勒的事實供認不諱。他在供詞中寫道:“因江寧織造府提議改革‘院費’,折損鹽商利益,鄭淮對他們懷恨在心,才有了刺殺之舉?!?p>至于八貝勒一事,是個意外。鄭淮得知八貝勒兼任內務府總管,是他們今后的頂頭上司,有意拉攏關系,才讓張道長在外放出風聲。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惹來皇帝的猜忌。鄭淮惶恐,沒敢再去八貝勒跟前邀功。
鄭淮將所有的事情都攬了下來,且能自圓其說,挑不出破綻。
鄭淮坦白一切后,畏罪自殺。
事情至此算是畫上了圓滿的句點,但曹颙緊皺的眉頭還是沒有紓解半分。不可一世的鄭淮,怎么會選擇如此窩囊的死法。更何況……上次見面時他還言之鑿鑿地說自己清清白白。
曹颙臉色微冷,“鄭淮死前可見過其他人?”
獄卒搖頭。他看曹颙沉吟不語,不由指著他手中的供詞訕訕一笑,“大爺,此案……”
曹颙攥緊手中的供詞,須臾,他嘆了口氣,“結案吧。”
獄卒松了一口氣,躬身點頭,“是?!彼弥袜嵒从嘘P的卷宗離開,迎面撞上匆匆趕來的小黃門。
“颙大爺?!毙↑S門喜笑顏開地朝曹颙行禮,“皇上傳您過去……”
曹颙一怔,“可知是什么事?”
小黃門笑瞇了眼,“皇上收到了杭州織造的請旨,是大喜事兒?!辈茱J一陣不好的預感,連忙起身,“邊走邊說。”
得到李氏的應允,孫文成奏請皇上給曹颙及孫綾賜婚。三大織造是康熙在江南的心腹,倘若能建立姻親,康熙也樂見其成。
正想著,曹颙被小黃門延請進門。
“微臣參見皇上?!?p>康熙朝曹颙抬了抬手,“朕聽聞你剛剛告破張道長之案,干得不錯!”
曹颙謙遜地站在一旁,“曹颙才疏學淺,若非皇上不吝賜教,難有成就?!?p>曹颙穩重敦厚,盡職盡責,深受康熙喜歡。他點點頭,“曹頤年幼,如今已嫁作人婦,你虛長她幾歲,可有考慮終身大事?”
曹颙連忙行禮,“臣年前已與宮裁定下婚約。”
康熙頓了頓,在孫文成的奏折上有力地點了點,“朕倒是覺得,你和杭州織造府的孫綾更加般配?!?p>曹颙聞言一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臣早已在闔府上下立過誓言,此生非宮裁不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臣若另娶旁人,將來無法讓闔府信服。”曹颙惶恐,擔心皇上強行賜婚,這一響頭磕得格外實誠。
康熙看著長跪不起的曹颙,思忖后,將孫文成的折子扔到一邊,“你可想好:宮裁被朱三太子劫走,生死難料,你……不一定能等到她?!?p>“一日等不到,便等兩日,兩日等不到,便等一年;微臣心小,放不下別人。”
見曹颙說得擲地有聲,康熙嘆道:“也罷。朕就不做這棒打鴛鴦的壞人了。”
曹颙松了一口氣,“皇上圣明!”
蘇州織造府的議事廳內,李煦一行愁容滿面。
明孝陵坍塌之事處理不當,輕則動搖民心,造成不必要的恐慌;重則導致賊子叛亂,生靈涂炭。就在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議事廳的大門被人猛地推開。
眾人錯愕抬頭,看到了狼狽而入的柳涵。他衣衫凌亂,滿是塵土,身前映出一團血漬,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柳涵迎著眾人錯愕的目光,語氣凝重,“我沒有攔住他們。”
宮裁與李鼎面面相覷,兩人結合前因后果,頓時推斷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明孝陵坍塌,是一念和尚他們干的?”
柳涵點頭,“他執念太深,一心想顛覆大清政權。明孝陵坍塌,無數無辜百姓遭受牽連,但他絲毫沒有悔改之心……”說到這,柳涵眼里閃過一絲沉痛與堅定,“我不能看他繼續錯下去?!?p>李鼎精神一震,目光灼灼地看著柳涵,“你可愿意助我擒拿一念和尚?”
“我會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p>李鼎大喜!柳涵過去是一念和尚的心腹,他能迷途知返,協助他們捉拿叛賊,無疑事半功倍。
宮裁眼底欣慰:自古情義兩難全,一邊是一念和尚的恩情,另一邊是他自小秉持的道義;柳涵困在兩者間,身心俱疲,如今他能做出選擇,宮裁替他開心。
“我帶你去見陳大人!”李鼎領著柳涵往議事廳外走。陳鵬年統籌江南事宜,捉拿明朱三太子和一念和尚的大任,自然他來領頭。
兩人前后離開,議事廳只剩下宮裁和李煦面面相覷。
李煦收回目光,嘆了口氣,“弄清楚明孝陵坍塌原因自然是好,但如何阻止謠言傳播,才是重中之重。”
“太多人頂著朱三太子的名義在民間生事,百姓笑稱它是萬全的頂罪羔羊。哪怕我們說出真相,也難讓人信服?!?p>李煦思前想后,也拿不出一個萬全之策;倒是宮裁眼睛一轉,有了主意。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既然百姓不信,就在組織他們前往明孝陵參觀,是人為還是天降罪罰,一探便知?!?p>皇陵是皇帝安息之地,具有極高的神圣性和保密性,普通百姓不被允許參觀。官府組織百姓前往,可以讓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參觀皇陵的稀奇事,而非皇陵坍塌的事件本身。
李煦越想越覺得可行,拍案點頭,“好!就用事實打敗流言蜚語!”
平郡王府。
春玲繪聲繪色地說起曹颙拒絕賜婚的事,“大爺為了宮裁姑娘前后駁了皇上兩次面子,大爺內斂,能為宮裁姑娘做到這個份上,委實不容易。”
“誰說不是呢?!?p>曹頤一臉感慨地搖頭,眼底滿是欣慰。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處境,曹頤神色又暗了下來,她沒紈姐姐的福氣,找不到像大哥這樣一心一意的夫君。
“王妃?!惫苁录膊酱掖业貜耐饷孀吡诉M來,“颙大爺來了。”
“大哥?!”
曹頤一臉訝異,一邊往外面走,一邊納罕發問,“大哥突然過來,是有什么急事?”
“聽說是來跟王妃辭行的。”
“這么快就要回江寧!”
曹頤滿臉震動,步伐邁得更急?!按蟾?!”曹颙坐在前廳,還沒有看到曹頤,就聽到了她焦急的呼告。曹颙無奈搖頭,“哪里有半點兒王妃的樣子。”
“我在你面前就是江寧織造府的曹頤,哪是什么平郡王妃!”
駁斥間,曹頤來到他跟前坐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回江寧?”
曹颙的春風得意肉眼可見,他一掃過去的沉悶,眉宇之間又有了往常的恬然自若。他牽著嘴角,喜不自勝地看著曹頤,“宮裁找到了?!?p>“真的?。俊辈茴U大喜過望,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紈姐姐怎么樣!”
“眼下在蘇州織造府靜養,一切安好。我得知消息后,奏請皇上開恩,允我回江寧看望父母?;噬象w恤,準了我的假?!?p>回想這半年來的忐忑,曹頤心中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她喜極而泣,滿臉動容,“我想跟大哥一起回去?!?p>曹颙笑意一頓,有些為難地搖頭,“太子復立,朝局動蕩。你身為平郡王妃,隨我回江寧……怕會引來猜忌?!?p>曹頤眼眶通紅,她半年沒見宮裁,有太多太多的心事想要訴說……可身份使然,她有她要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曹頤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中的酸澀壓下,“大哥等我,我想讓你替我帶些東西給紈姐姐。”
也不等曹颙應話,曹頤快步走出了前廳。
回到院子,曹頤火急火燎地翻箱倒柜,原本整潔的寢房,沒一會兒工夫就被折騰得滿地狼藉。春玲在一旁看著干著急,“王妃,你要找什么跟奴婢說,奴婢來替你理呢?”
“去去去?!?p>曹頤把她趕到一邊,嘴里振振有詞,“南方天氣濕冷,我給紈姐姐帶上一件御寒斗篷;她被賊子捉去這么久,難免消瘦,這些補品一并給她帶上;還有這個、這個……”
沒一會兒工夫,曹頤收拾出來的東西都摞成了一座小山。
春玲哭笑不得,“王妃!這些東西江寧織造府都有,大爺回去了,一定緊著好的給她用?!?p>“那可不一樣!”曹頤說著,快步走到書桌,“不說這些,快給我研磨?!?p>春玲不敢耽誤,連忙上前筆墨伺候。曹頤有無數的心事想要傾訴,筆走龍蛇,片刻不帶停頓。前后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家書已成。信上,曹頤傾訴自己對宮裁的思念與擔心,同時也提到納爾蘇流連青樓的陋習。
曹頤看了一眼,復雜地將信箋塞入信封。
“帶上理好的東西,我們走。”說著,她帶春玲去找前廳等候的曹颙。
曹頤去而復返,納爾蘇正在前廳陪曹颙喝茶。納爾蘇性格爽朗,兩人談天說地,倒也打發時間。聽到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門外——
見春玲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納爾蘇佯裝詫異,“頤兒這是把王府給搬空了?”
曹頤見到納爾蘇,面色一怔,但很快便恢復如常。應對他的打趣,曹頤牽了牽嘴角,“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我還怕紈姐姐收到嫌棄呢?!闭f著,曹頤將自己的信遞到曹颙的手中,“這些東西紈姐姐要是嫌棄,丟了也罷。但這封信……大哥可務必要替我交給她手里啊。”
宮裁平安回來,曹颙心中大快,見妹妹如此慎重,也不由打趣起來,“怎么,這信里是寫了大哥什么壞話?”
曹頤朝他奉送白眼一對,“提你名字,都是浪費王府的筆墨?!?p>還不等曹颙說話,納爾蘇皺眉嘆氣,“王府雖然拮據,但多添幾道筆墨的余地還是有的?!奔{爾蘇說得苦大仇深,頗是逗趣。兄妹倆沒好氣的對視一眼,笑出了聲。
夜幕降臨,燈火闌珊的議事廳內,陳鵬年等人正在緊鑼密鼓地策劃圍剿行動。柳菡說到做到,事無巨細地交代了一念和尚等人在江南的據點。同時還告訴曹颙:“明朱三太子”只是一念和尚的傀儡,并非明朝皇室正統。
“經過以鼎這么一鬧,他一定會放棄天寧寺作為主要活動區域?!绷帐殖种窈灒谏潮P上劃了個圈,“他會密切關注明孝陵周邊的情況,而在這一帶……既能滿足藏身,又能與外界密切聯絡的地方,并不多。”
李鼎看了眼剛剛記錄的幾個窩點,目光如炬,“無回谷?”
柳菡贊賞,“無回谷中有一片荊棘密林,易守難攻,一念和尚最易藏身于此。”
“那還等什么!我迅速集結兵力包圍這里!”
陳鵬年一臉振奮,恨不得今夜行動。但話音剛落,被李鼎攔下,“大人——”
陳鵬年不解地看著李鼎。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旦動手,務必要將他們一網打盡?!?p>陳鵬年皺了皺眉,“一念和尚行蹤飄忽不定,如何保證我們動手時,他一定在無回谷。”
李鼎思忖踱步,片刻后胸有成竹一笑,“那就給他一個不得不待在無回谷的理由?!?p>陳鵬年和柳菡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官府組織百姓參觀明孝陵,在民間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百姓逐漸相信皇陵坍塌是場明朝余孽的顛覆陰謀。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回了京城??滴跖饨瞎俑k事不力,放任明朝余孽在兩江作威作福;為了代表康熙的決心,他派太子前往江寧徹查,務必將蕩清叛賊!
茶館里,百姓對此事議論紛紛,看法不一。
“如果太子也鎩羽而歸,明朝賊子豈不更加囂張?”
“鎩羽而歸還不算壞的結果……”
此話一出,好幾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文。
說話的男人冷笑,“叛賊在江南經營數年,太子初來乍到,要是被反將一軍,落到這些余孽手中……”
話沒說完,大家皆倒吸了一口冷氣。
角落里,有一頭戴斗笠的僧人放下茶盞,留下碎銀幾錠后揚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