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小時后,豐通老礦區截滲壩前。
渾濁的水被牢牢鎖在壩內,水面平靜得像一面臟污的鏡子,卻已經沒有了惡臭的味道。
壩體上,“軍地共建守護健康”的標語在夕陽下泛著紅。
周正良站在壩前,聽著陳青匯報——從發現污染,到緊急處置,到鎖定嫌疑人,到深挖線索,到最后那份報告。
陳青說得很簡略,但每一個關鍵節點都清清楚楚。
周正良聽完,問:“你知道你這次,得罪了多少人嗎?”
陳青點頭:“知道。”
“知道還做?”
“不得罪他們,就得罪河兩岸的老百姓,得罪下游無數不知情的市、縣和老百姓。”陳青看著渾濁的河水,“周書記,如果換作是您,您選哪個?”
周正良沒有回答。
他轉身,看向隨行的專案組成員:“通知下去,今晚進駐石易縣。全面接管王立東案所有涉案材料。”
然后,他看向陳青:“你也來。這個案子,你比誰都熟。”
石易縣,縣紀委辦案點,充斥著濃郁的方便面味道。
從市紀委、金禾縣公安局移交過來一本本卷宗,正在不斷地核對。
晚上十二點,審訊室。
王立東坐在椅子上,臉色灰敗,但眼神里還有最后一絲強撐的強硬。
“我要見趙華副省長!”他的聲音嘶啞,“你們這是迫害改革者!是打擊報復!”
審訊人員面無表情:“王立東,交代你的問題。”
“我有什么問題?我為石易縣的發展嘔心瀝血!我……”
“華策咨詢的180萬,是怎么回事?”
王立東的嘴唇顫抖了一下:“那是……正常的商業咨詢費用。”
“哪家縣屬國企會花50萬,買一份從網上東拼西湊的‘縣域經濟規劃’?”審訊人員把一份文件拍在桌上,“這是華策咨詢做的方案,和你之前在省政研室發表的一篇文章,相似度90%。這叫商業咨詢?”
王立東不說話了。
“謝濤指使趙小軍聯系張彪,制造污染事件,你知不知情?”
“我完全不知情!”王立東猛地抬頭,“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跟我沒關系!”
“那為什么污染事件發生后,你第一時間聯系謝濤?”
“我……”王立東語塞。
“因為你慌了。”審訊人員盯著他,“你知道這件事鬧大了會牽扯出什么。所以你想讓謝濤幫你壓下去。對不對?”
王立東的額頭滲出冷汗。
“還有,”審訊人員又拿出一份文件,“這是你弟媳吳玫的口供。她承認,華策咨詢的所有業務都是你介紹的,所有收益的70%都轉到了指定的賬戶。這個賬戶的開戶人,是你侄子。”
王立東的身體開始發抖。
“王立東,”審訊人員的聲音冷得像冰,“竊取政績,公器私用,商業賄賂,包庇犯罪——這些罪名,夠你把牢底坐穿了。”
長時間的沉默。
審訊室里的燈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像某種倒計時。
終于,王立東的肩膀垮了下去。
“我……承認。”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產業走廊的構思,是陳青的。我……我只是拿來用了。”
“為什么?”
“因為省里要樹典型。”王立東抬起頭,眼神空洞,卻又有一股義正言辭的倔強,“總得有人當典型。方案是現成的,也過了省委常委會,不能改。總不能說是陳青做的,那誰來擔責呢?”
“咨詢公司呢?”
“行業慣例。”王立東扯了扯嘴角,笑容慘淡,“大家都這么干。你不干,別人也會干。錢……總得有人賺。要不然,事誰來做?”
“污染事件呢?”
“我真的不知情。”王立東說,“謝濤沒告訴我。他可能……是怕我知道后阻止。”
“為什么?”
“因為……”王立東閉上眼睛,“如果金禾縣的項目黃了,石易縣就是唯一的重點。所有的資源,所有的政策,都會向石易縣傾斜。”
一個個問題問得很直接,面對證據確鑿的事實,王立東也沒有否認。
審訊結束,王立東被帶出去時,腳步踉蹌,像一瞬間老了十歲。
陳青站在觀察室里,透過單向玻璃看著這一切。
周正良站在他身邊。
“可憐嗎?”周正良問。
“不可憐。”陳青說,“路是他自己選的。”
“是啊。”周正良嘆了口氣,“權力是個好東西,也是個壞東西。用好了,造福一方;用歪了,害人害己。”
“但又是誰把他推到現在的結果呢?”陳青很認真地看向周正良。
對此,周正良卻沒有正面回答陳青,而是答非所問,“你記住今天這一幕。黨委書記的一堂課,你要記深刻了。”
“親身體會,我不會忘。”
“綠地集團有心要進入金禾縣,你怎么想?”周正良忽然問道。
“這個問題周書記不應該問我。”陳青的回應很平淡,“集團不是某一個人的,而且,現在我是離異單身狀態。”
周正良眼睛盯著陳青。
眼神有警告,也有一絲探尋。
可陳青就這樣站著,絲毫沒有回避。
“陳青同志,一條路,要走直了很不容易!”周正良話中有話,“很多領導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也是對黨、對人民很負責任的!”
陳青挺了一下胸膛,“周書記的話,我時刻銘記在心!”
周正良沒再說話,回轉到臨時會議室,對案件進行全面的梳理,陳青就再沒有參加紀委的任何會議,在補充了一些細節問題后,連夜趕回市里。
周正良一行在江南市待了三天才離開。
三天后,省辦公廳發布了聲明和通知文件。
聲明的內容針對僅說了原石易縣縣委書記王立東的個人問題,是其黨性不純、私欲膨脹所致。
省委、省政府對任何違法違紀行為零容忍。
全省廣大干部要以王立東案為戒,堅守初心使命,廉潔用權,為民服務。
而隨之一起下發的通知中,原省委委員、常委、副省長趙華同志因年齡和健康原因,主動向省委提出提前退休申請。省委經過研究,同意其申請。
副省長的工作,經報省人大常委會會議表決,由省發改委主任嚴巡接替。
聲明里沒有提到謝濤,沒有提到焦行之,沒有提到那180萬,沒有提到污染事件。
措辭嚴謹,滴水不漏。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些人,這些事,已經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被畫上了句號。
又過了兩天,省委常委會。
包丁君最后定調:
“王立東案要依法嚴辦,但要注意尺度——不能因為一個人,否定全省縣域經濟發展的成績。”
他特別強調:
“對于敢于堅持原則、勇于揭露問題的年輕干部,要保護,也要培養。”
這句話,在第二天省委組織部的內部通報里被反復引用。
而“年輕干部”四個字,在江南市的官場語境里,有了一個具體的指向。
塵埃落定。
江南市委、市政府下發文件:
金禾縣委書記陳青同志,出任市委委員,同時兼任金禾—石易產業走廊領導小組組長。
主導權,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到了他手中。
傍晚,嚴巡打來電話。
“陳青,包書記辦公室調閱了你的全部材料。”嚴巡的聲音里有種復雜的情緒,“做好準備,可能有新任務。”
“什么任務?”
“具體還不清楚。”嚴巡頓了頓,“但記住,現在的你再不能折騰任何事,要專注在工作當中。”
嚴巡這位老同志在提醒他適可而止了。
馬蜂窩捅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了。
憑他陳青的能力,是沒有再擴大的可能。
晚上,“臨江畔”公寓。
馬慎兒做了一桌菜,很簡單,但都是他愛吃的。
兩人對坐,燈光溫暖。
“你想清楚了?”陳青看著她,“嫁給我,可能一輩子都要擔驚受怕。”
馬慎兒笑了。
笑容里有釋然,有堅定,有一種歷經風雨后的平靜。
“怕什么?”她說,“最壞的結果,不就是回馬家做個閑人。”
陳青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軟,但握得很緊。
“好。”他說,“等這個案子徹底了結,我們就結婚。”
“嗯。”
窗外,夜色深沉。
手機亮起,是李花的短信:
“柳市長剛才找我談話,問我想不想去省辦公廳工作。她說……江南市廟太小,容不下我了。”
陳青回復:“你怎么想?”
幾分鐘后,回復來了:
“我還沒想好。但柳市長讓我給你帶句話——‘路還長,好自為之。’”
陳青看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放下手機,看向窗外。
遠處,金河的河面在月光下泛著細碎的銀光,像一條永遠流不盡的河。
他知道,這一局他的狠辣,不留一絲退路的舉報,他贏了。
但下一局,對手是誰就很難猜測了,除了明面上的人之外,也可能是其他隱藏在更高處、更深處的人。
路還長。
這句倒是很實在的話。
這場陳青主導舉報的事件,看似僅僅只是某個別干部的問題,不知情的人還以為紀委很早就已經在查了。
所以,在全省范圍內,并沒有掀起什么太大的外部風浪。
時隔幾日的上午九點,省紀委官網有了更新。
黑字白底的通報,似乎為整件事劃上了一個句號:
“經查,原縣委書記王立東嚴重違反政治紀律、組織紀律、廉潔紀律、工作紀律、生活紀律……決定給予王立東開除黨籍、開除公職處分,將其涉嫌犯罪問題移送檢察機關依法審查起訴。”
“謝濤、焦行之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通報里依然沒有提到已經被批準病退的原副省長趙華。
按照慣例,通報出來之后,各市紀委會轉發精神,涉及的江南市也要召開相關的會議。
提前一天,市里就已經下發了通知,第二天早上十點在市委會議室召開干部警示教育會議。
要求,全市所有副處級以上干部都要參加。
陳青早上從金禾縣趕到市委,參加了這次別具一格的警示教育會議。
大會議室里,市委書記鄭江坐在主席臺正中,臉色凝重。
他的聲音通過音響傳遍禮堂每一個角落:
“……王立東案性質嚴重,影響惡劣。全市黨員干部要深刻汲取教訓,徹底肅清流毒!”
話音落下,臺下寂靜無聲。
陳青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能清晰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敬佩,有忌憚,有審視,也有隱晦的敵意。
坐在他斜前方的石易縣新任縣委書記徐明,微微側過頭,目光與陳青短暫相接,又迅速移開。
那眼神很復雜,像是打量,又像是評估。
陳青還沒有和這位石易縣新任一把手有過正面的接觸。
產業走廊是兩個縣的合作項目,他也不可能對石易縣的領導上任視而不見。
原本打算正好趁這個機會聊一聊,約個時間交流一下工作。
可散會后,陳青的腳步還沒有走出禮堂,市府辦的工作人員就上前叫住他。
“陳書記,柳市長請您散會后去她辦公室。”
“現在?”
“對,現在。”工作人員語氣非常肯定,“柳市長在辦公室等您。”
陳青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放棄原有的打算,走出會議室向市政府大樓而去。
一路所遇到的,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僅僅只是微微點頭,快步離開。
似乎不太愿意和他有更多的交流。
在官場,有些時候,不說話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陳青心情毫無波瀾,他舉報王立東的事又沒有匿名,這個結果一點也不奇怪。
市長辦公室。
柳艾津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手里拿著一份文件,眉頭微蹙。
“坐。”她沒抬頭,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陳青坐下。
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陽光從落地窗斜射進來,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氣里有淡淡的水果茶香和殘留的香煙味道,透著某種緊繃的氣息。
柳艾津放下文件,抬起頭。
她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底有細細的血絲,像是沒有睡好。
“你現在是省里掛號的人物了。”她開口,聲音很平靜,“王立東案通報一出,省紀委周正良書記特意給鄭書記打電話,提到了你的名字。”
陳青等待下文。
“他說——”柳艾津頓了頓,“‘陳青這個年輕人,有膽量,但也有風險。’”
“風險?”
“捅馬蜂窩的風險。”柳艾津直視著他,“你以為王立東案結束了?我告訴你,這才剛開始。”
她從抽屜里取出一份紅頭文件,推過來。
“市里配套產業走廊的專項資金,一個億,批了。”
陳青接過文件,快速掃過。
批文日期是三天前,也就是王立東案省辦公廳發文的當天。
“三個月。”柳艾津豎起三根手指,“三個月內,我要看到產業走廊有實質性進展。廠房要建起來,投資要落地,就業要增加。我要你拿出能堵住所有人嘴的東西。”
“為什么是三個月?”
“因為省里有人在看著。”柳艾津的語速很快,“鄭立省長上周在省委常委會上提了江南市,說‘要支持敢闖敢干的干部,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這話,你品一品。”
陳青沉默。
“還有,”柳艾津身體前傾,“李花去省發改委的事定了,下周報到。她推薦趙皆接任秘書二科科長,兼任我的工作聯絡員。”
這個消息讓陳青微微一愣。
趙皆,那個在他離開市政府后依然保持聯系的年輕人,現在要成為柳艾津的聯絡員。
“秘書長的工作呢?您有合適的人選嗎?”陳青心里似乎有一些預感,柳艾津不會借此又把他從金禾縣調回來出任市府秘書長吧。
柳艾津看著陳青臉色竟然有些緊張,嘴角微微一動,“想來?”
陳青還沒有回應,柳艾津就直接否定。
“你提拔太快,有人眼紅。”柳艾津話中似乎還帶有感慨,“我把你從楊集鎮副鎮長調到市里做我秘書,到副秘書長,到縣委副書記、縣長,再到縣委書記——滿打滿算,不到三年。這在江南市的歷史上沒有過。”
“所以?”陳青心頭竟然松了一大口氣。
“所以你要低調。”柳艾津站起身,“最近幾個月,什么都不要爭,什么都不要搶。把你的產業走廊做實,做出成績。只有實績,才是你最好的護身符。”
她的腳步不停,在陳青的目光中一直走到窗戶邊,這才轉過身,背對著光,面容隱在陰影里。
“陳青,我欣賞你的能力,也認可你的原則。”
陳青站起身來,知道接下來才是她真正想要說的。
“但官場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時候我們需要在原則和現實之間找到平衡。這個平衡點,你還需要好好揣摩。”
看似語重心長的寄語和希望,但陳青從中并沒有聽出剛來的時候那種帶有情感的真誠,反而更像是一種迫于無奈的交代。
看著她的剪影,依然還是從前的模樣,但在金河邊“偶遇”的時候。
那時候的柳艾津盡管渾身濕透,有些狼狽,眼神卻清冷而堅定。
現在,她還是那個柳艾津,但有些東西,似乎不一樣了。
“多謝領導提醒,我會認真對待的。”陳青微微頷首。
柳艾津聽到陳青的話,似乎很認真的看著陳青,足足沉默了十秒,才轉身走了過來。
“陳青,你不要忘記,是我引你走上這條路的。”
“柳市長,我一直沒忘。也不可能、不敢忘!”
柳艾津點點頭:“明白就好。去吧。”
走出市政府大樓時,已是中午。
陽光有些刺眼。
陳青站在臺階上,看著廣場上飄揚的國旗,深深吸了口氣。
手機震動,是馬雄發來的短信:“晚上家宴,老爺子想見你。六點,省軍區大院。”
家宴。
這兩個字讓陳青心頭微微一緊。
馬家老爺子忽然要見自己,這倒是有些奇怪了。
回復之后,陳青聯系馬慎兒,正好她也在市里。
陳青就讓司機把車開回金禾縣,自己單獨和馬慎兒約好見面地點,一路開車去往省城蘇陽市。
傍晚五點五十,陳青兩人準時抵達軍區大院。
大院最深處一個獨棟的小院,青磚灰瓦,古樹參天,門口有衛兵站崗。
陳青登記身份后,衛兵才敬禮放他和馬慎兒進去。
院子里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正廳里,一張紅木圓桌已經擺好。
馬家老爺子坐在主位,穿著無軍銜標志的軍裝。
寸頭已經花白,看上去卻很精神。
第一次見到這位馬家的話事人,陳青要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好在老爺子似乎軍旅出身,對繁文縟節并不注重,反而主動地開口。
“來了?”老爺子抬頭,聲音渾厚,“坐吧。”
陳青在馬慎兒的示意下,坐到了右側。
馬雄在老爺子的左側,右邊還有個陳青第一次看見的中年人。
深灰色的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這是陳青。”馬慎兒輕聲介紹,“這是二哥馬駿,在省國資委工作。”
馬駿點點頭,打量了陳青一眼,眼神里帶著審視,但還算溫和。
菜很簡單,四菜一湯,都是家常口味。
老爺子動了筷子,其他人才跟著開動。
飯桌上很安靜,只有碗筷輕碰的聲音。
吃到一半,老爺子放下筷子,看向陳青。
“王立東的事,我聽說了。”
陳青停下動作:“是。”
“做得不錯。”老爺子點點頭,“該捅的馬蜂窩,就得捅。但捅完之后,你要想清楚怎么收場了嗎?”
陳青在老爺子說話的開始就已經放下筷子,坐得很端正地認真傾聽。
待老爺子說完,陳青輕聲回應道:“老爺子,收場的事似乎不關我的事。江南市有市委、市政府的領導,省里就更不用說了。動我的人,又動我的工作,我不需要給任何人交代。”
陳青這話暗示,馬慎兒中毒讓他不去想什么后果。
聽到老爺子微微點點頭,“有膽量,但還是操之過急。龍、虎、狗各有各的道。這次之后,你應該明白了。”
陳青心頭一震。
老爺子這話說得透徹——自己現在充其量是條“敢咬的狗”,卻去撕咬“龍虎”層面的獵物。
能活下來,靠的是有人需要這條狗去咬人,而不是自己真有屠龍術。
“老爺子說得對。但凡我還有別的可行辦法,我也不會這樣破釜沉舟。”
“年輕人嘛,總是要走一些不尋常的路,才明白什么路更有效!知道抓緊嚴巡,也算是有見識。”
說到這里,馬雄接過話:“嚴巡下個月正式出任副省長,分管工業、環保。組織部已經考察完畢,已經公示。”
這個消息讓陳青精神一振。
之前的通知只是說接替工作,并沒有說是以什么身份,這一個消息表示嚴巡終于在幾個月之后,真正的晉升到了副省級。
雖然不足以振奮人心,但對嚴巡而言,這也是本該幾個月前就實現的。
“嚴巡這個人,”老爺子緩緩開口,“我打過交道。表面鐵面無私,實則重實績。他年輕時在基層吃過虧,所以欣賞能干事、敢干事的人。你要和他保持良好關系——不是巴結,是用實績說話。”
“我明白。”
“你現在最缺的不是靠山,是時間。”老爺子看著他,“產業走廊,你做出樣子,誰都動不了你。做不出來,再大的靠山也沒用。”
這話說得直白,但也實在。
馬駿這時候開口:“省里對江南市的關注度很高。趙華雖然退了,但他那一系的人還在。你要小心,他們可能會從別的方向找你的麻煩。”
“什么方向?”
“比如……合規性審查。”馬駿說,“你的項目推進太快,程序上難免有瑕疵。如果有人拿著放大鏡挑刺,會很麻煩。”
說完,還輕輕敲了一下桌面,“不要以為簡老能壓得住太多,畢竟離休的時間久了。”
陳青當然明白馬駿的提醒是有道理的,趕緊點頭:“謝謝二哥,我會注意。”
老爺子又拿起筷子,夾了一根青菜。
“慎兒選了你,我沒意見。”他說得很慢,“但馬家有馬家的規矩——不摻和地方事務,這是底線。你能理解嗎?”
“能。”
“理解就好。”老爺子看向馬慎兒,“婚禮的事,你們自己定。我只有一個要求:低調。”
馬慎兒點頭:“知道了,爺爺。”
晚飯在看似簡單的對話中結束。
老爺子并沒有再交代別的事,也沒有留下他的意思。
陳青明天還是回金禾縣工作,也沒打算留下。
馬慎兒把車鑰匙給了他,離開時,把他送到院門口。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院子里亮起昏黃的路燈。
“老爺子很少這么評價一個人。”馬慎兒輕聲說,“他是真看好你。”
陳青握住她的手:“委屈你了。”
“不委屈。”馬慎兒搖頭,“我選的,我認。”
她靠在他肩上,聲音很輕:“但你要答應我,一定要小心。官場這條路,太險。”
陳青只是微微用力抱了一下她的肩頭,沒有回應。
這個時候說什么答應的話,沒有意義。
晚上十點,陳青回到金禾縣行政中心辦公室。
桌上堆著待批的文件,窗外的縣城燈火稀疏。
他剛坐下,手機就響了。
是縣環保局局長打來的,聲音急促:
“陳書記,截滲壩那邊出事了!”
陳青心頭一緊。
連忙追問道:“怎么回事?”
“有三十多個村民聚集在壩上,不讓開閘放水!說是不相信水質達標,怕污染下游!”
今晚是預定的豐通礦區截流的截滲壩戳開放水的日子。
選擇在晚上戳開,也是不想引人注意。
污染事件已經鬧得太沸沸揚揚了,低調一些處理比較好。
一個晚上,足以將截流洼地的水放完。
卻不曾想到居然還有人在這個時候出現,還阻止放水。
“現場什么情況?”
“群眾情緒激動,有人喊‘當官的騙人’!我們的人在維持秩序,但……”
“凈化環境的專家呢?”
“在現場,檢測報告都拿出來了,但村民說不信數據!”
陳青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該來的,總會來。
“暫停放水,保護好群眾安全。”他說,“我明早六點到現場。”
“是!”
電話掛斷。
辦公室里重新安靜下來。
桌上攤開的水質檢測報告在臺燈下泛著冷光。
Ⅲ類標準,十七項指標全部達標。
但達標不等于信任。
陳青走到窗前,看著夜色中沉睡的金禾縣。
既然低調處理不被認可,也就沒必要了。
他想起老爺子的話:你現在最缺的不是靠山,是時間。
也想起柳艾津的話:三個月,我要看到能堵住所有人嘴的東西。
村民既然質疑不信!
那就證明給村民們看。
要知道“不信”這兩個字,比任何敵意都更棘手。
懷疑一旦產生,就需要十倍、百倍的努力去消除。
而他能做的,剩下的就只有公開面對。
拿起電話,撥通縣委宣傳部長常曉敏的電話:“聯系市電視臺,請他們明天到截滲壩現場錄制新聞。不是報道,是見證。”
“見證什么?”
“見證這水,到底能不能喝。”
*****
清晨五點四十分,天剛蒙蒙亮。
陳青的車拐下縣道,駛上通往豐通礦區的碎石路。
車燈切開晨霧,照出路邊枯草上凝結的白霜。
副駕駛座上放著一箱方便面——紅燒牛肉味,十二包。
后備箱里還有一口半舊的生鐵鍋,幾瓶礦泉水,一捆干柴。
這些是今天早上出發前,陳青讓鄧明臨時準備的。
鄧明和陳青坐在后座,看著那箱方便面,欲言又止。
“書記,真要……”
“真。”陳青眼里看在看著京華環境公司和縣環保局出具報告,頭也沒抬,“老百姓不信報告,不信數據,那就給他們看最實在的。”
“可是萬一……”
“沒有萬一。”陳青打斷他,“京華環境的數據我核實過三遍,縣環保局連續監測七天。這水要是真有問題,我第一個倒。”
鄧明不說話了,只是把懷里加急復印的一大疊水質報告又抱緊了些。
截滲壩出現在視野里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
壩體上“軍地共建守護健康”的標語在晨光中依稀可辨。
壩前黑壓壓聚著三四十人,大多是老人、婦女,也有幾個青壯年站在前面。
劉勇帶著十來個民警在維持秩序,但不敢靠太近——有個白發老人坐在壩體邊緣,腿已經懸在混濁的水面上方。
“誰都不許開閘!”老人聲音嘶啞,“開了閘,下游的田、下游的魚,全完!”
陳青下車,腳步聲在清晨的寂靜里格外清晰。
人群的目光齊刷刷投過來。
“陳書記來了!”有人喊。
人群一陣騷動。
陳青走到壩前,先看向坐在壩邊的老人:“老人家,您貴姓?”
老人瞪著他:“姓楊!下游楊家村的!我家三畝魚塘就在金河邊上!”
“楊老伯。”陳青蹲下身,和他平視,“您擔心水有毒,是吧?”
“廢話!”老人激動起來,“前陣子死魚你沒看見?現在說達標就達標,誰信?你們當官的上下嘴皮一碰,我們老百姓就得拿身家性命賭!”
身后人群附和:“對!不信!”
“數據都是你們自己做的!”
“我們要看真格的!”
陳青站起身,目光掃過人群。
他看到很多雙眼睛——懷疑的,憤怒的,也有猶豫的。
這些眼睛背后是一個個家庭,一片片農田,一口口魚塘。
“鄧主任。”他轉身。
“在。”
“把檢測報告發下去,每人一份。”
鄧明抱著那摞報告,一份份遞給村民。
有人接過,有人不接,接過的也大多隨手捏著,不看。
陳青等報告發完,才開口:“這上面十七項指標,全部達到國家Ⅲ類水標準。Ⅲ類水什么意思?可以游泳,可以養魚,經過處理可以喝。”
“說得好聽!”人群里一個中年婦女喊,“那你喝一個給我們看看!”
這話像顆火星,瞬間點燃了情緒。
“對!你喝!”
“當官的自己敢喝才行!”
陳青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向楊旭示意了一下。
楊旭轉身走向車子,打開后備箱,拎出那口鐵鍋,那捆干柴,還有副駕駛的那箱方便面。
所有人都愣住了。
“楊老伯。”陳青對壩邊的老人說,“您下來,幫個忙。”
老人狐疑地看著他,猶豫幾秒,還是從壩邊爬了下來。
陳青在壩前空地支起鐵鍋,架好柴,看向鄧明:“打水。”
鄧明咬咬牙,拿起水桶,走到壩邊,在眾目睽睽下打了一桶渾濁的壩水。
水倒進鐵鍋。
柴火點燃。
火焰舔著鍋底,發出噼啪聲響。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穿透云層,照在壩前這片小小的空地上。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連原本在遠處觀望的村民也湊近了。
鍋里的水開始冒泡,沸騰,渾濁的顏色在高溫下逐漸變淡。
陳青拆開一包方便面,把面餅放進沸水。
紅燒牛肉的調料包撕開,粉末撒入。
香氣隨著蒸汽飄散開來,在這清冷的早晨顯得格外突兀。
面煮好了。
陳青用筷子撈出面條,盛進準備好的碗里,又舀了兩勺面湯。
然后他端起碗,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吃下第一口面。
燙,咸,方便面特有的味道。
他吃得很慢,很仔細,一口,兩口,三口。
面條吃完,他端起碗,把面湯也喝了個干凈。
碗底朝天。
全場死寂。
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早起的鳥鳴。
陳青放下碗,看向楊老伯:“Ⅲ類水,煮沸消毒,可以喝。這碗面我吃了,湯我也喝了。現在我告訴您——這水,達標。”
老人嘴唇顫抖,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空碗。
“如果下游有一條魚死,”陳青一字一頓,“我陳青,辭職謝罪。”
風從兩山的夾口方向吹來,帶著這片本不該存在的水域特有的腥氣。
人群中有人開始低聲議論。
“真喝了……”
“那可是壩里的水……”
“他真敢啊……”
楊老伯忽然往前走了兩步,走到鍋邊,看著鍋里剩下的面湯。
“給我也盛一碗。”他說。
陳青看向他:“楊老伯,您……”
“你書記敢喝,我老頭子也敢!”老人聲音發顫,“但我要是喝了沒事,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您說。”
“以后這壩里的水,每個月都得抽檢,結果貼到我們村口!”老人盯著他,“我們要親眼看著!”
陳青重重點頭:“好。我答應您。回頭我就吩咐人去張貼。但以后,這里可不會再有這樣的本不該存在的流水存在,請村民放心。”
鄧明盛了碗面湯,遞給老人。
老人接過,手有些抖。
鄧明一咬牙,也給自己盛了一碗。
楊旭默不作聲的拿起碗,自己也盛了一碗。
劉勇、環保局的......直到把鍋里的面水都舀完。
一個個都喝了個底朝天。
楊老伯原本還有些發抖的手,穩了,閉上眼,仰頭,把湯灌了下去。
喝完了,他把碗一摔。
碎瓷片四濺。
“開閘!”老人喊,聲音帶著哭腔,“開閘!我信了!我信了還不行嗎!”
人群靜默了幾秒,然后爆發出嘈雜的議論聲。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還在猶豫,但那股緊繃的、對抗的氣氛,已經悄然瓦解。
這一切都被市電視臺的記者拍得真切,一點也沒有遺漏!
上午七點,陳青動手挖開了第一鋤的壩上的土,挖掘機緩緩啟動,挖斗下去,一個缺口打開,這沉積了許久的水從中緩緩流出。
順著早就挖好的引流渠流向了金河的支流小溪。
混合著泥土,略有些渾濁,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
陳青、楊老伯和五個村民代表站在岸邊,看著水流遠去。
縣環保局的技術員在下游三個監測點實時傳回數據。
“PH值6.9,正常。”
“溶解氧達標。”
“重金屬未檢出。”
每報出一個數據,楊老伯就點一下頭。
兩個小時過去,下游傳回消息:魚群正常,無異常死亡。
老人忽然蹲下身,捂著臉哭了。
哭聲壓抑,像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
陳青蹲在他身邊,沒說話,只是遞過去一支煙。
老人接過,手抖得點不著火。
陳青幫他點上,老人狠狠吸了一口,煙霧嗆得他咳嗽。
“陳書記,”他啞著嗓子,“我不是故意要鬧……我那三畝魚塘,是我兒子的。他在外面打工,把塘交給我管。要是魚死了,我……我沒臉見他。”
“我明白。”陳青說。
“你明白個屁。”老人又吸了口煙,眼淚混著煙霧,“你們當官的,哪知道我們老百姓過的是什么日子。”
“我以前也不知道。”陳青看著流淌的河水,“但現在,我想知道。”
老人扭頭看他,看了很久。
“你跟他們不一樣。”最后他說。
楊老伯的變化,也是在場所有村民的表現。
陳青一碗方便面就解決了糾紛,這換成任何人都不敢相信。
但事實就擺在面前。
市電視臺說是請來做見證的,可場面實在太震撼了。
當天中午,市電視臺的新聞就直接播放了出來。
據電視臺說,新聞播放之后不到半小時,省臺和國家電視臺都來電索要素材。
電視臺準備將全程的錄像結合之前金禾縣《金禾十二小時》的宣傳片融合到一起,表示將制作專題報道。
當天下午,剪輯好的短片已在本地新媒體平臺發布,點擊量迅速破萬。
放水的事解決了,陳青趕回縣城,準備下午兩點的協調會。
就為這突然出現的情況,也來不及仔細準備下午產業走廊會議的資料,只能交給縣長李向前來準備。
就連中午的飯也只是簡單的扒了幾口。
應付完各種電話采訪和預約,眼看時間要到了。
只好先把電話轉到縣委宣傳部值班室。
金禾縣爭取到主導產業走廊的主導,會議自然是安排在金禾縣召開。
當陳青走進會議室,里面已經坐滿了人。
似乎為了表示尊重,石易縣新任縣委書記徐明、縣長何斌親自帶隊,縣委常委和相關的局、辦一把手來了一大半。
好在金禾縣的會議室足夠大,否則都會擁擠不堪。
“徐書記,實在不好意思!臨時有一些事,都沒來得及迎接你們。”
陳青先走向徐明,表示歉意。
“陳書記客氣了。”徐明起身,笑容得體,“你可是大忙人,我們等一等也是應該的。”
握手,寒暄,落座。
對話卻顯得氣氛客氣而疏離。
的確是臨時出狀況,耽誤了時間,陳青也沒計較對方話里夾槍帶棒的意思。
會議開始,陳青介紹了一下這次會議的目的主要是協調雙方在產業走廊當中各自承擔的責任。
話語簡單,也沒有明確各自的權責,之后就把發言交給了徐明,以示尊重。
徐明也沒客氣,先講了十分鐘場面話:高度重視產業走廊,全力支持協同發展,等等。
全是套話,陳青一臉平靜的帶著微笑聽完。
徐明的發言結束,縣長何斌就直接接過了話頭,切入正題。
“陳書記,我們石易縣的情況您也了解。王立東案剛過,我和徐書記又都是剛上任,干部隊伍需要穩定,群眾情緒需要安撫。這個時候推進產業互動,我們壓力很大啊。”
陳青點頭:“理解。”
“特別是就業問題。”何斌翻開筆記本,“環保產業園規劃里說能創造兩千個就業崗位,但現在連土地平整都還沒完成。我們有些同志擔心,這會不會又是……一張畫出來的餅?”
話說得委婉,但意思明白。
你們金禾縣的稀土項目是實打實在建,我們石易縣的產業園還停留在紙上。
萬一最后重心全轉移到金禾縣,石易縣豈不成了陪襯?
陳青正要開口,忽然有人說話了。
“何縣長這話我不認同。”
所有人都看向說話的人——石易縣常務副縣長周紅。
這位四十多歲的女干部坐得筆直,聲音清晰:“陳書記在石易縣工作期間,救災款發放、金河堤壩調查,都是實打實為老百姓做事。他說要建的產業園,我相信他能建起來。”
會議室里安靜了一瞬。
徐明和何斌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沒想到,最先站出來支持陳青的,會是這位王立東時期沒被重用的副縣長。
更沒想到的是,緊接著又有兩個人表態。
交通局長:“陳書記當初協調旅游高速前期工作,確實是真心為石易縣著想。”
農業局副局長:“救災款那事,要不是陳書記堅持,不少農戶根本拿不到錢。”
徐明的臉色微微變了。
他原以為,撤換了王立東的幾個親信后,剩下的干部應該會“明哲保身”,至少不會這么快表態。
但現實是,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靠撤換就能抹去的。
陳青等他們說完,才開口。
“徐書記,何縣長,各位同志。”他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晰,“產業走廊不是誰主導誰次要的問題,是兩縣共贏的問題。”
他翻開李向前準備的文件。
不過,這也就是做做樣子給石易縣的兩位新任書記和縣長看。
畢竟,準備任何文件也不可能準備何斌說出來的事。
但他就是要做做樣子。
“石易縣環保產業園,本來就是之前石易縣領導班子成員一起努力規劃出來,得到省委、省政府支持的項目。”
“徐明同志和何斌同志剛來,可能情況不熟悉,又沒有前任的交接,有這個擔心很正常。”
“產業園的土地平整其實早就完成了,只是因為王立東的原因,京華環境公司把重心暫時放在了金禾縣的稀土深加工環保處理工程上了。”
“這個問題,我會后會和京華環境公司協調,徐書記和何縣長可以放心。”
“三個月。”他說,“三個月內,入駐石易縣環保產業園的企業,首批簽署合同不少于五家企業。”
何斌追問道:“我知道陳書記之前是在石易縣有過副書記、縣長的任職,但這是企業行為,我個人覺得為了穩妥起見,在省縣域經濟發展的框架下,適當調整一下產業園的管理企業,才是正確的。”
“畢竟,我們不能等著京華環境公司來履行承諾,還是要把主動權掌握在我們政府手里。”
何斌說話的同時,手掌還有力的伸出握緊。
陳青注意到,何斌說這話時,徐明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這是默認,也是試探。
他忽然明白:這兩個新來的一把手,不是真的想換掉京華環境,而是在測試自己的底線和反應速度。
陳青淡淡一笑,石易縣要是真這樣做,京華環境可能第一個就撤出石易縣了。
那時候才真的是丟了西瓜撿芝麻。
但畢竟大家還沒有真正的合作,他不好把話說得那么強硬。
況且這是石易縣的事,金禾縣不過是主導產業走廊,不是干涉石易縣的產業發展。
“何縣長的心情我能理解。石易縣是個多災多難的地方,我去之前就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離開之后又遇到一個只注重形象工程的一把手,耽誤了太多時間。”
陳青稍微停頓了一下,“徐書記和何縣長都剛來,石易縣又畢竟是我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我看這樣好不好——”
他的目光看向徐明。
徐明一句話沒說,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青開口:“我再立個軍令狀:產業走廊為石易縣創造不少于五百個就業崗位。”
“如果做不到呢?”何斌問。
“如果做不到,”陳青看著他,“我親自向市委請求,調整產業走廊領導小組分工,石易縣主導,金禾縣配合。”
這話分量很重。
陳青還非常善意的補充道:“這樣一來,兩位也有時間熟悉一下石易縣的狀況,了解產業走廊合作的真正目的。”
徐明沉默片刻,點頭:“好。有陳書記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
會議繼續,討論具體細節。
但氣氛已經悄然變化——從最初的觀望和試探,轉向了務實的推進。
畢竟,陳青先把金禾縣的責任承擔了起來。
在合作中率先承擔責任的人,如果對方還找理由拖延、反駁和不配合,那就不是剛來不熟悉工作可以當借口的了。
會議持續的時間一直到晚上7點,徐明主動提出會議結束后再用工作餐,陳青也沒反對。
等到會議結束,在金禾縣行政中心的食堂吃完工作餐,送走石易縣一行。
陳青特地和開會前沒有握手的其余縣委常委都一一握了手,簡單的交流了兩句。
看著幾輛客車離開,鄧明忍不住問:“書記,三個月五百個崗位,會不會太緊了?”
“緊。”陳青看著窗外飛逝的農田,“但不緊不行。石易縣新班子在觀望,省里在看著,柳市長也只給了三個月。我們沒有退路。”
“可是招商……”
“招商的事,有錢春華和鄭天明。”陳青說,“盛天集團和京華環境的號召力,比我們強。”
他頓了頓,“你記一下,回去馬上開個會。三件事:第一,和京華環境對接技術培訓方案;第二,聯系省職業技術學院,談合作辦學;第三,聯系一下石易縣招商局,把石易縣環保產業園的招商資料整理出來,下周我帶去省里。”
“去省里?”
“找李花。”陳青說,“她現在是省發改委的人,有些資源,我們得用上。五家并不是我們的目標,而是要擇優,也不能只考慮規模,還要考慮一下京華環境上游產業供應商,所以現在的難點不是多少數量,而是確定誰先。”
陳青提出五家,也是有道理的。
把基礎打好就行了,算是自己先把擔子壓在金禾縣,或者說是自己肩上。
但不可能幫石易縣把一切都做好,一下子幾十家企業入駐,不要說徐明和何斌,就算自己也會忙得不可開交。
晚上九點,金禾縣會議室換了一波人繼續開會。
金禾縣縣委領導班子成員、盛天集團副總錢春華、京華環境公司總經理鄭天明,以及縣教育局、人社局、招商局的負責人圍坐一桌。
陳青把下午自己和石易縣溝通之后的結果先說了出來。
鄭天明先開口:“京華環境可以派五名專家駐縣培訓,為期半年。培訓內容涵蓋環保設備操作、水質監測、危廢處理三個方向。”
錢春華接著說:“盛天集團捐贈兩百萬,設立‘環保技術人才培養基金’。資金使用由縣里和京華環境共同監管,專款專用。”
教育局局長匯報:“和省職業技術學院談過了,他們愿意開設‘稀土與環保技術專班’,首批招五十人,學制兩年,畢業后定向推薦到產業走廊企業。”
陳青聽完,看向人社局長:“培訓期間的學員補貼,縣里能出多少?”
“每人每月八百,最多支持半年。”
“不夠。”陳青搖頭,“加到一千二。另外,培訓期間表現優秀的,直接簽就業意向協議。”
“書記,這壓力……”
“壓力我扛。”陳青說,“人才是根本。現在舍不得投入,將來就要花十倍百倍的代價去彌補。”
他看向錢春華和鄭天明:“兩位老總,我還有個想法——從金禾和石易兩縣,選派二十名年輕干部,去對口企業跟班學習一個月。費用縣里出一半,企業出一半。怎么樣?”
鄭天明和錢春華對視一眼。
“可以。”鄭天明說,“我們參與過項目的企業,就近的省份有兩家不錯的先進理念,我還有些關系,可以安排。只是,這是去學習還是交流?”
“學習。石易縣和金禾縣的環保干部去就是為了學習,具體的環保工作可以不用多清楚,但理念和思想必須要跟上。”
“盛天也能協調。”錢春華點頭。
“好。”陳青拍板,“那就這么定。鄧明,你牽頭成立工作專班,兩天內拿出具體的詳細方案。聞副書記和張部長對金禾縣的人選進行篩查,政治合格是第一要素。不一定要環保局在職人員,可以從事業單位選拔。”
散會時,已是晚上十點。
陳青回到辦公室,泡了杯濃茶,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手機震動,是李花的短信。
“聽說你今天煮面驗水了?”
陳青笑了笑,回復:“消息傳得真快。”
“省里都知道了。”李花回,“今天我和嚴巡副省長通電話,他還特意提了一句,說‘有些干部的工作方法很接地氣’。”
這話意味深長。
“你怎么看?”陳青問。
“是個好信號。”李花說,“但也意味著,更多人會盯著你。下周我要出趟差,走之前想見你一面。有些話,電話里說不方便。”
“什么時候?”
“周六下午。地點我發你。”
“好。”
放下手機,陳青走到窗前。
夜色中的金禾縣燈火闌珊,遠處稀土工地的探照燈還亮著,像一雙不眠的眼睛。
他想起了白天的面湯,想起了楊老伯的眼淚,想起了徐明那復雜的眼神。
路還很長。
但至少今天,他邁過了第一道坎。
窗外傳來隱約的機器轟鳴聲——那是工地夜班施工的聲音。
為此,縣里把這重點項目和工程的施工時間放寬,雖然有一些反對的聲音,但總體上附近的村民和居民還是理解的。
這聲音,在這寂靜的夜里,竟讓人覺得有些踏實。
陳青端起桌面上不知道什么時候留下的水杯,一飲而盡。
微微皺眉,竟然是茶水。
苦,但提神。
手機跳出新的短信提醒,陳青查看手機,是嚴巡發來短信:“煮面驗水,有膽色。但下次別這么冒險。”
“謝謝領導。別無選擇。”陳青的回復非常的簡單。
這也是嚴巡對他的要求,盡量務實,還有時間緊迫的無奈之舉。
很快,嚴巡又發來消息:“下個月我上任后,產業走廊列入省級重點。做好準備。”
窗外,金禾縣夜燈閃亮,似乎多了無數的小月亮。
陳青回復了嚴巡之后,給鄧明發了個消息:“通知下去,明天開始,‘百日攻堅’倒計時。”
*****
周六午后,江南市香滿庭別墅。
這還是陳青第一次在白天來到這個地方,以前都是晚上過來。
陽光照在別墅上的感覺依然顯得有些冰冷,或許是現代建筑藝術不喜歡紅色這樣喜慶和深沉的關系,總是青、灰兩色。
所以,即便是有明晃晃的玻璃,甚至各種色彩的鮮花,依然給人一種深宮冷院的感覺。
停車的時候,李花已經在落地玻璃窗后給他招手示意。
走進別墅,一身淺灰色絲質長裙,看上去休閑感十足。
李花領著他走到別墅后面的院子,巨大的陽光房里煮著一壺普洱,冒著裊裊熱氣。
盡管陳青平時不喝茶,但他其實并不反對喝茶。
那股香氣就能知道茶葉價值不菲。
“隨便坐吧!”
李花招呼著他坐下,但茶椅卻不是什么高檔紅木,反而更像是時下年輕人的懶人沙發。
陳青脫了外套,扔到一邊,也不客氣坐了下去,整個人都陷進柔軟的包裹之中,真的很放松。
頭頂的陽光照下來,仿佛可以讓人無限的窩在其中不想起身。
“真舒服!”陳青輕贊了一句。
李花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倒了一杯茶遞給他,“金駿眉,提提神。”
陳青伸手接過,“不錯。周末回別墅休息,只是周一早上又要趕到蘇陽市,你這樣來回奔波有點累啊!”
“所以,”李花扔過來一串鑰匙,“你最少一個月要抽一天時間過來看看,讓我這里不能沒了人味。”
陳青遲疑了一下,放到旁邊的衣服上。
“舍不得江南市?”
“只是懶得搬家。”
李花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整個人也陷了進去。“再工作幾年,找個機會病退了。”
“姐,那你當初干嘛答應去省發改委?”
“我也不想去。”李花看了陳青一眼,“只是,你這個人似乎越來越不安分了。”
陳青瞬間就明白李花的意思,她是真打算在省城給自己打探消息。
而這恰好就是他最薄弱的環節。
嚴巡畢竟是領導,很多事,他只能聽著。
會不會告訴他,這不取決于他,而是嚴巡。
之前的嚴巡是什么樣,不代表他不會改變。
“謝謝!”陳青放下茶杯,盡量讓自己背部伸直一些。
“部委批文的事,我聽說了。”李花似乎一點不在意,開口說道:“三天內專家組到位,一周批文下達——錢春華動用的是簡老的關系吧?”
陳青點頭:“生態環境部資源司司長,是簡老的老部下。”
“簡老雖然退了,但人脈還在。”李花抿了口茶,“但你要清楚,這次是特例,不可復制。下次再有事,部委不會這么給面子了。”
“我明白。”
“你不明白。”李花放下茶杯,“你在金禾縣煮面驗水的事,嚴巡省長在會上說是‘接地氣’,但散會后有人私下議論,說這是‘作秀’‘不講程序’。”
陳青皺眉:“那水確實達標……”
“達標和程序是兩回事。”李花看著他,“你現在最危險的不是對手的攻擊,是很多人開始用放大鏡看你。你煮面,他們說你不信科學信蠻力;你走部委快速通道,他們說你不守規矩走捷徑。陳青,眾口鑠金。”
陽光房里安靜了幾秒,只有煮茶的水聲。
“你今天叫我來,不只是為了提醒我這個吧?”陳青問。
李花從旁邊拿過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推過來。
“兩樣東西。”她說,“第一,省發改委剛收到的投訴舉報——匿名,但內容很具體,說金禾縣稀土項目‘未批先建’‘環評數據造假’。舉報材料里連你們哪天打樁、哪天安裝設備都寫清楚了。”
陳青打開文件袋,快速瀏覽。
舉報信打印得工工整整,附了七八張照片,都是工地夜間施工的場景。
“拍攝角度是從對面山上。”他指著照片,“有人長期蹲守。”
“對。”李花點頭,“第二樣東西更麻煩。”
她抽出另一份文件,是省環保廳的函件抄送件。
“石易縣新班子以‘完善監管程序’為由,向省廳申請對產業走廊所有項目進行‘合規性復核’。理由很正當——王立東案暴露了審批漏洞,需要全面排查。”
陳青冷笑:“全面排查?重點是我的項目吧。”
“函件里點了十七個需要‘進一步澄清’的問題,十二個指向稀土項目。”李花頓了頓,“牽頭復核的處長,是趙華在環保廳時的老部下。”
“明白了。”陳青把文件裝回去,“這是要拖死我。”
“所以你需要做兩件事。”李花豎起兩根手指,“第一,把所有審批文件再理一遍,不能有任何瑕疵。第二,讓石易縣自己撤回申請。”
“撤回?徐明和何斌在幾天前的會議上就被石易縣的人打了臉,他們會愿意放棄立威的機會?”
“那就看你怎么做了。”李花意味深長,“我剛得到消息,石易縣去年有個金河除險加固項目,驗收報告和實際工程量對不上。市審計局本來要查,被王立東壓下去了。”
“他們是盯著金河不放啊!”陳青眉頭皺了起來。
“材料在這里。”李花拍了拍文件袋,“怎么用,你決定。”
陳青看了材料,從現有的材料來看,對他價值并不是很大。
畢竟是王立東任職期間發生的事,徐明和何斌大可說不知道。
他們也沒必要去核查前任出的問題,反而可以推給紀委審查和檢察機關沒有盡力做好工作。
看到陳青有些難以理解,李花平靜的說道:“不要以為就只有誰有背景。石易縣經不起折騰了,我們是因為石易縣的貪腐去的,我們走了,王立東又不干凈,從某種角度而言,市委、市政府也不允許折騰了。”
陳青眼睛一亮,忽然有些明白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
周一一早,陳青剛到辦公室,鄭天明和錢春華就同時到了。
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
“省環保廳的函看到了?”鄭天明開門見山。
“看到了。”陳青示意他們坐,“十七個問題,你們能答上來幾個?”
“盛天的材料沒問題,經得起核查。”錢春華臉色平靜。
“屬于京華環境的問題都能答。”鄭天明從公文包里抽出厚厚一摞文件,“從立項到環評到施工許可,全部合規。但問題不在這里——他們如果真要挑刺,可以要求我們補充十七份說明,每份說明再引出一堆子問題。拖上三個月,項目工期就廢了。”
錢春華接話:“盛天集團的律師團隊分析過,這是典型的‘程序性阻擊’。不直接否定項目,用繁瑣程序耗盡你的時間和資源。”
陳青沉默片刻,看向鄭天明:“如果部委層面出面協調呢?”
“難。”鄭天明搖頭,“部里可以特批,但不能干涉地方具體執行。省廳要走程序,部里也沒辦法。”
“那就換個思路。”陳青淺淺一笑,“石易縣申請復核的理由是‘完善監管程序’,那我們就幫他們完善——用他們自己的項目來示范。”
“不外乎就是拖字決,項目縣里是不會停的,正常施工。至于市里的態度,那就看領導想不想亂了。”
“大不了我陳青被撤職,這一次石易縣和金禾縣就徹底擺爛,而不是換什么誰來主導的問題了。”
他起身,從旁邊的文件柜里,把李花給的那個文件袋放在桌上。
“石易縣去年有個水庫除險加固項目,驗收報告顯示使用了三千噸水泥。但我讓人查了水泥廠的出庫記錄,實際只出了一千八百噸。剩下那一千二百噸的水泥款,進了誰的腰包?”
錢春華和鄭天明對視一眼。
“你的意思是……”
“明天上午,我會把這份材料抄送給徐明和何斌。”陳青說,“同時附上一句話——如果石易縣堅持‘全面復核’,我建議從他們自己的歷史項目開始。畢竟,要完善監管,總得一碗水端平。”
鄭天明想了一會兒,眉頭展開,“高!陳書記你這招真是高!”
“也不是我想到的。亂,對于市領導而言不是好事。不是都講格局嗎,那咱就把格局放大。”
鄭天明笑了:“這是要反將一軍。”
“不止。”陳青說,“下午我會去石易縣,當面和他們談。三個月五百個崗位的承諾不變,但——”
“如果他們非要折騰程序,那我只能先‘配合’省廳的復核——等復核完了再推進項目。至于耽誤的工期、損失的投資、錯過的就業機會,領導班子成員之間矛盾,那就請石易縣自己向市委、市政府解釋。”
錢春華點頭:“他們剛上任,最怕的就是班子成員不穩。這招能成。”
“但也要給他們臺階下。”陳青坐回座位,“我會提議:成立聯合工作專班,兩縣各派三人,共同梳理產業走廊所有項目的審批流程。既‘完善了程序’,又不用驚動省廳。”
“徐明會同意?”
“他必須同意。”陳青說,“除非他想讓石易縣的水庫問題曝光。鬧得石易縣雞犬不寧!”
“行了。那就沒什么問題了!”錢春華站起身來,“陳大哥,如果有需要,我和鄭總會全力支持。”
陳青點點頭,轉向鄭天明,“環保產業園的事,你也抓抓緊,招商名額你也認真考慮一下。別怕周期短,好好的,我能讓你做到退休!”
“哈哈,那就借陳書記吉言!退休的時候我一定大擺一桌!”
和最緊密的伙伴把一切都安排好,送走他們。
陳青又把縣里相關部門的進度都仔細看了一遍,確認三個月的期限已經不是問題,這才獨自開車前往石易縣。
下午兩點,石易縣政府小會議室。
徐明和何斌的臉色比陳青預想的還要難看。
那份金河整修的材料就攤在會議桌中央,像一枚沉默的炸彈。
“陳書記,”徐明深吸一口氣,“這份材料……從哪里來的?”
“來源不重要。”陳青平靜地說,“重要的是,如果省廳真的啟動全面復核,這個項目肯定會被翻出來。到時候,就不是程序問題,是腐敗問題。”
何斌的手在桌下握緊了。
他和徐明沒什么可讓陳青來核查的,來上任之前,領導的談話,這些都是他們最大的底氣。
可現在的狀況,似乎陳青攔腰從中間插了一刀進來。
市委、市政府那邊怎么交代?
現在看上去市領導對他們是支持的,可要是金河這個項目再度被曝光出來,不管是背鍋還是真的涉事,縣委領導班子肯定要有人被調整。
之前在金禾縣會議室開會,他們倆都感覺到陳青在金禾縣的震懾力依然還在。
要是這樣一來,石易縣的工作,是真的沒辦法開展了。
那他們在石易縣就是失敗的領導。
“我們申請復核,是為了規范工作……”他試圖解釋。
“我理解。”陳青打斷他,“所以我帶來了一個更好的方案。”
他推過去一份方案書。
“兩縣聯合工作專班,一周內梳理完所有審批流程,形成標準化模板。既達到了規范目的,又不會影響項目進度。”陳青看著他們,“徐書記,何縣長,這是雙贏。”
徐明盯著那份方案,足足沉默了半分鐘。
“專班由誰牽頭?”
“輪值。”陳青說,“第一期金禾縣牽頭,第二期石易縣牽頭。所有結論共同簽字,共同負責。”
“復核申請呢?”
“撤回。”陳青說,“理由可以是‘通過內部自查自糾已解決問題,無需占用上級行政資源’。”
何斌還想說什么,徐明抬手制止了。
“好。”他說,“就按陳書記的方案辦。”
握手告別時,徐明的手很涼。
“陳書記,”他低聲說,“你比我想的還要……”
“還要什么?”
“還要懂得怎么在規則里玩游戲。”
陳青笑了笑:“徐書記,我不是在玩游戲。我是在做事。事做好了,對大家都好!”
“而且,你們該有的都有了。”
說完,他收回手,正眼看著徐明和何斌,“我孤身一人,既是劣勢,也是優勢,因為我沒有后顧之憂。”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了。
兩縣的協調會上自己主動承擔責任,依然不能讓這些人安寧,那就大家都不安寧。
目前為止,他還沒有任何能讓他有所顧忌的牽掛。
唯一能讓他牽掛的就是馬慎兒,但誰敢真去動馬慎兒,可以試試看馬家如何應對。
傍晚返回金禾縣的路上,陳青接到鄧明的電話。
“書記,吳紫晗記者來了,在縣委接待室。她說有重要東西要親手交給您。”
陳青眉頭一皺:“她狀態怎么樣?”
“看上去心事重重,臉色有些疲憊。”
“好,我差不多二十分鐘后就到了。”
推開接待室的門時,吳紫晗正坐在沙發上,手里捧著一杯熱水。
她確實瘦了很多,臉頰凹陷,眼眶下有濃重的陰影。
但眼神卻異常清亮,甚至有種決絕的光。
“陳,陳書記。”她站起身。
“坐。”陳青在她對面坐下,“你有事嗎?”
“嗯。”吳紫晗下意識摸了摸腹部。
他們畢竟曾經是夫妻,這個小動作馬上讓陳青知道吳紫晗身體有恙。
“你腰上怎么了?”
“縫了十二針,死不了。”
沉默。
陳青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雖然已經提醒過吳紫晗,但是沒想到還是發生了這樣惡劣的事件。
可回來趟這渾水,是她自己的選擇。
“有什么事直接說吧?”陳青嘆了口氣,壓下心頭的不適感。
吳紫晗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個銀色U盤,推過來。
“趙華的錄音材料,完整版。”
陳青只是看著,沒接。
吳紫晗繼續說,“這個是原始錄音,六小時四十二分鐘。里面有趙華和礦業老板談條件的具體細節,包括怎么分配稀土配額,怎么通過海外賬戶洗錢,怎么打點關鍵環節的人。”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手指在微微發抖。
“還有,”她補充,“錄音里提到了一個名字——‘老領導’。趙華說,‘老領導那邊已經打過招呼了,只要不出大事,都能壓下去’。”
陳青心頭一震。
“這個‘老領導’是誰?”
吳紫晗搖頭:“查不到。但錄音里趙華的語氣,對這個‘老領導’極其敬畏。我猜測……可能是省里甚至更高層面的人物。”
陳青拿起U盤,金屬外殼冰涼。
“你為什么給我這個?”
“因為我不敢留著它了。”吳紫晗笑了,笑容慘淡,“上次那一刀,扎穿了我的胃。醫生說我運氣好,偏一厘米就扎到動脈。我不想試試下次還有沒有這種運氣。”
她看著陳青:“你是唯一一個,既有可能用這份材料做點什么,又不會用它來害我的人。”
“你可以交給周正良書記。”
“我交過了。”吳紫晗說,“但多一份備份,多一份保險。萬一……萬一有一天需要有人把真相說出來,至少你手里有證據。”
陳青握緊U盤。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省臺我待不下去了。”吳紫晗站起身,“臺領導找我談話,建議我‘病休一段時間’。我打算去南方,我有個同學在那邊做自媒體,或許……換個方式繼續做記者。”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
“陳青,”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這份材料能公開,請一定告訴我。我想親眼看著那些人……付出代價。”
陳青點點頭。
門輕輕關上。
陳青坐在沙發上,許久沒動。
手里的U盤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炭。
從吳紫晗能拿出這些材料,就說明她其實已經深度參與到一些事里去了。
人的變化,有時候是有跡可循的。
吳紫晗本性不壞,卻總是被親情壓制得性情完全不是她自己。
直到現在,陳青看不懂她,而她自己也未必看懂了自己。
南方,大概也不會有吳紫晗,否則,她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太可能。
作為他曾經的妻子,他能做的或許只有簡單的接下這個U盤,別的無能為力。
石易縣、金禾縣產業走廊的實施看似有驚無險的啟動。
之前那些氏族企業的改造還很順利,對于金禾縣提出的要求,基本沒有拒絕的。
這就是之前低價拿到氏族企業和土塊換來的。
其他地方接收這些企業都有難度,金禾縣提一些要求也是合情合理。
可這些風平浪靜的另一個側面,為了金禾縣的稀土深加工產業,盛天集團剛成立的“盛天工業公司”和京華環境公司成立的“京華環境(金禾)公司”的建設工地,時不時的依然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力量在無形的干擾。
但凡是這兩家企業背景稍微差一點,很可能早就已經和金禾縣政府鬧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