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馬慎兒醒來,站在書房外,輕輕敲了敲門邊。
“你又是一晚沒睡?”她并沒有走進來。
在這個方面,馬慎兒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習慣,陳青愿意說的,她聽著。
絕不主動打聽和“無意”中查看。
“睡了三個小時。”陳青起身,走到門邊握住她的手,“今天得把報告趕出來?!?/p>
馬慎兒看著他眼里的血絲,沒說什么,搖搖頭,“你這病體等于是在家加班!還是要注意身體。你忙!我去給你熱一杯牛奶。”
陳青笑道:“不怕耽誤這一會兒。”
兩人一起吃了早餐,陳青繼續寫報告。
馬慎兒也沒打算今天去上班,就一個人在陽臺上打開手提電腦處理公司的事。
十點差幾分,門鈴響了。
馬慎兒開門看見是鄧明,用手指了指書房的位置,“你們陳書記在書房?!?/p>
鄧明道謝之后,就看見陳青已經從書房走了出來。
“書記,您的‘藥’?!编嚸靼咽种械奈募f給了陳青,順手把手里的保溫桶放在了桌子上。
保溫桶里的粥和包子,是個很有“必要”的掩護。
文件袋里才是真正的“藥”——這兩天各部門的工作進展、需要簽批的文件、以及一份市委組織部的內部通知:關于同意陳青同志病假申請的決定。
陳青就直接坐在客廳沙發上翻看文件。
當看到組織部那份通知時,他的目光在最后一段停留了幾秒:
“……希望陳青同志安心休養,早日康復。在休養期間,建議盡量減少對外聯系,避免過度勞累影響恢復。”
建議減少對外聯系。
這句話寫在正式文件里,意味著什么,陳青很清楚。
“縣里有什么反應?”他問鄧明。
“三種。”鄧明掰著手指,“第一種,覺得您真病了,打電話來問候的;第二種,覺得您是在給市里逼宮,以退為進,觀望的;第三種……”他頓了頓,“已經有人開始往石易縣那邊跑了?!?/p>
“名單記下來。”
“記了。”鄧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招商局的王副局長、發改委的李科長、還有豐通礦區所在的街道辦魏書記——他昨天下午去了石易縣,晚上和王立東一起吃的飯?!?/p>
陳青點點頭,繼續看文件。
其中就屬公安局劉勇的報告最厚。
張彪在連續審訊下終于崩潰,供出了一個關鍵細節:趙小軍妹妹的那個銀行賬戶,每月都會固定轉出一筆錢到境外賬戶。金額不大,每次三五萬。
“洗錢通道?境外支出?”陳青心中暗自猜測著兩個疑惑點。
報告后面寫的關鍵點是,劉勇通過技偵手段查到,那個境外賬戶的開戶人姓謝——謝濤的侄女,目前在澳洲留學。
人事鏈、資金鏈、犯罪鏈,開始閉合了。
鄧明一直坐在旁邊,稍微有些好奇地看著在陽臺上似乎對他們兩人視而不見的馬慎兒。
這個已經確定是陳書記未婚妻的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強人。
但陳書記病休在家,她居然也在家陪著,放著那么大一個集團公司不管,對自己領導的魅力佩服不已。
正想著,陳青開口道:“你叫上楊旭,隨時做好準備。這一兩天可能要你們來回跑的事比較多?!?/p>
“好的,領導。我就先回縣里去了。”
“把這些文件帶回去。明天開始,這些文件就暫時讓李向前同志代為簽字審批?!标惽喟燕嚸鲙淼膶徟募鹨缓炞种笱b在文件袋里,讓鄧明帶走。
鄧明剛走不久,韓嘯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陳青,那四單生意的付款方,我查清楚了。”韓嘯的聲音透著興奮,“真的是石易縣城投公司付了五十萬,另外三家都是周邊縣的國企。有趣的是,這四家公司的董事長,你在黨校研修班的時候,他們都參加過省政協組織的一個‘縣域經濟發展研討會’?!?/p>
“省政協?”陳青有些疑惑了。
“沒錯?!表n嘯非常肯定道:“就是省政協經濟委員會。但研討會的主要發言人卻是趙華?!?/p>
陳青手里的筆停住了。
趙華。副省長,之前就因為縣域經濟發展的問題,差一點就要調任省政協副主席的高官。
但卻在最后時刻,扭轉調令,不只是真正的負責人省發改委的主任嚴巡沒有升職副省長,還掛了個只干事不能拍板的領導小組副組長,組長成了趙華。
“還有更絕的?!表n嘯繼續說,“我托銀行的朋友查了華策咨詢的流水——他們收的這180萬,有120萬在三天內轉到了香港的一個賬戶。賬戶持有人是王立東的侄子,在港大讀書。華策的實際出資人就是王立東的弟媳吳玫?!?/p>
“證據鏈全了?!标惽嗾f。
“但還不夠。”韓嘯提醒,“這些只能證明經濟問題。要扳倒王立東背后的人,你需要更硬的——比如,司法系統的違規操作。”
陳青很明白,韓嘯的提醒不是沒有道理。
現在的證據是可以讓王立東倒下,石易縣又要掀起一股廉政風暴。
可這不是石易縣動蕩了,畢竟王立東是省里當初拒絕了江南市的提議,強勢從省里調來的人物。
這個人事安排的背后,關聯的領導動地了嗎?
按照以往的感覺,僅僅是經濟問題,可能最后的結果不是王立東被調查,而是他陳青被指責沒有大局觀。
為了自己的政績,竟然把省里的標桿縣的領導“出錯”問題放大。
可是,劉勇遞交過來的材料,根本不足以讓這些問題上升到那個層面。
缺少的東西該怎么來?
他現在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面對司法管轄和官階的差異,難上難!
和韓嘯的電話剛掛,李花的短信進來:“晚上九點,我去找你。有重要東西?!?/p>
陳青現在只能先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如何推動產業走廊實現最大、最合理的報告上。
盡管這個報告最終能否獲得嚴巡的支持,力挺省里改變江南市的決定,他只有相信嚴巡的力量和決心。
下午兩點,嚴巡的秘書打來電話。
“陳青同志,嚴主任讓我問問,您的身體恢復得怎么樣?”
“好多了,謝謝嚴主任關心?!?/p>
“那就好。”秘書的聲音很官方,“嚴主任讓我提醒您,報告今晚十二點前要交。另外,他特別交代——報告的質量,決定了后續支持的力度。”
這話說得很明白:報告寫得好,省里會挺你;寫得不好,產業走廊的主導方就不用想了。
陳青放下電話,看向窗外。
秋日的陽光很好,透過落地窗灑進客廳,把木地板照得發亮。
馬慎兒接到電話,必須要去一趟公司處理。
陳青把她送到門口,“你忙你的,我這邊的事也夠忙的?!?/p>
“注意休息。晚上......”
“你先忙公司的事,我可能也要忙到很晚!”陳青倒不是懼怕馬慎兒看見李花前來。
只是,陳青不想讓馬慎兒因為自己耽誤了綠地集團的事。
馬慎兒在馬家的地位也并非外界看到的那么高,要是沒有馬雄,馬慎兒同樣也是風雨飄搖的。
傍晚六點,陳青完成了報告的初稿。
仔細檢查了一遍之后,泡了包方便面就算是晚餐了。
剛吃完,門鈴就響了。
李花站在門外,穿著一件深色風衣,手里拎著一個公文包。
她進門后先看了一眼屋內:“馬總不在?”
“她公司有事,晚點回來。”陳青給她倒了杯水,“坐?!?/p>
李花沒坐,而是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文件袋:“這應該是你需要的東西。”
陳青打開,里面是兩份材料。
第一份,市政府的內部會議紀要。時間是三天前,議題是“研究金禾縣污染事件后續處置”。
柳艾津的發言被重點標出:
“……陳青同志的工作熱情值得肯定,但方式方法有待改進。當前的首要任務是維護全市發展大局,不能因為個別事件影響整體工作。建議金禾縣盡快將案件移交市局,集中精力抓好經濟發展?!?/p>
這段話下面,有人用鉛筆寫了一行小字:“柳市長發言時手指在顫抖——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p>
是李花的筆跡。
第二份材料更關鍵——省司法廳那位副處長的個人檔案。檔案顯示:該副處長焦行之與謝濤是中央黨校青干班的同學,同期學員中還有王立東。三人在培訓期間同住一個宿舍,結業后一直保持聯系。
“還有這個?!崩罨ㄓ诌f過來一張照片。
照片上,王立東、謝濤、焦行之三人坐在一家茶樓的包廂里,時間是兩個月前。照片角度明顯是偷拍,但人臉清晰可辨。
“誰拍的?”陳青問。
“我也不知道?!崩罨ㄕf得很平靜,“材料是馬東戈快遞給我的?!?/p>
“你前夫?”陳青看著李花。
“嗯。但應該不是他能搞到這些東西?!崩罨ㄐα诵?,“看樣子,馬家對你很上心啊!表面沒出面,暗地里還是在給你足夠的支持?!?/p>
陳青點了點頭?!皯撌侨珩R雄的手筆。馬家未必會在這個時候出手?!?/p>
陳青看著她:“你和馬東戈……”
“別想那些,離婚的時候我就沒想過回頭?!崩罨ù驍嗨?,“要不是因為你,我也懶得理他?!?/p>
陳青從這句話里似乎聽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李花不說這些材料從哪兒來的,任憑自己推測是馬雄的手筆。
但這后面似乎還有李花的一份努力。
“李姐,謝謝!”陳青非常認真的說道。
“去你的!”李花笑著拍了陳青肩膀一巴掌,不輕不重。
但隨即她就沉下臉,看著陳青,“在權力面前,很多人都無法堅守底線。林浩日如此,柳艾津如此,王立東可能更甚,以身試法。但你似乎和他們不一樣?!?/p>
陳青沉默。
他能走到今天這樣的堅持,說實話他也沒想到,但似乎浪潮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把他推了過來。
他不是沒想過平靜。
然而,似乎他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就一步步地走到今天。
真不知道是該感謝誰或者怨恨誰!
“李姐,萬一我要是敗了呢?”
“敗了有什么可怕的!”李花淡淡說道:“要是馬慎兒不懂珍惜,姐說過的話,依然算數!”
陳青笑了,李花的支持真的讓他很暖心。
甚至,讓他根本無法回報。
如果結果真的這樣了,他依然不會選擇那條李花口中的路。
看到陳青的樣子,李花站起身來,“沒意思!你又不是小鮮肉,姐咋就這么愛逗你!”
李花臨走前,站在門口,低聲說道:“別怕輸,姐陪你東山再起!”
陳青目送李花離開,心里百感交集!
誰說沒人幫扶他,默默的支持、暗地的付出,只是沒有告訴他而已。
晚上十點,馬慎兒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
遞給他一個包裹,包裹上的郵戳是紅色的三角形。
“這是什么?”
“三哥讓人查的,我下午就是去等這個包裹!”
陳青沒有馬上拆開包裹,而是伸手把馬慎兒抱緊懷里,“你騙我!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下午馬慎兒根本不是去公司,而是去為他取這個可能非常重要的包裹去了。
“你是我的未婚夫,我不對你好,該對誰好呢!”馬慎兒臉上紅撲撲的,可想而知她趕回來的速度有多快。“快,先看看是什么。”
包裹拆開,里面是兩樣東西:被關?;S的原始出貨單、東圖縣某倉庫的租賃合同。
他先看單據——出貨單上明確寫著:“貨物品名:工業廢酸;經辦人簽字:吳玫。”
又是王立東弟媳吳玫,陳青心頭巨震。
再看租賃合同——倉庫承租方正是“吳玫”,租期三年,用途寫的是“農資存儲”。
就在這時,馬慎兒的手機響了。
她接起來只聽了一句就遞給了陳青,“三哥的電話”
陳青馬上接過來,“三哥”
電話那頭傳來馬雄的聲音,背景有呼嘯的風聲:“陳青,東西收到了?”
“慎兒剛拿給我?!?/p>
“好?!瘪R雄頓了頓,“你這次的事,老爺子知道了?!?/p>
陳青的心提了起來。
馬雄接著說:“老爺子原話——‘有種!但太嫩。告訴他,這次馬家不插手,讓他自己打。打輸了,回馬家當女婿;打贏了……’”
“打贏了怎樣?”
“打贏了,馬家認他這個姑爺。以后有事,馬家替他扛一半?!?/p>
“三哥放心,有您的支持,我輸不了!”
電話里傳來馬雄爽朗的笑聲,“好!有種!”
電話掛斷。
馬慎兒看著他:“三哥說什么?”
陳青把話轉述給她聽。
馬慎兒聽完,眼淚突然就流下來了——不是傷心,是釋然,是這些年所有委屈和壓力的釋放。
“陳青,你聽到了嗎?”她哽咽著,“馬家……馬家終于……”
陳青把她擁進懷里:“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馬慎兒抬頭看他,淚眼模糊,“你知道我為了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嗎?從三哥把我撿回馬家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要比別人努力十倍、百倍,才能在這個家里站穩。我拼命工作,拼命證明自己,就是希望有一天,馬家能真正認可我選擇的人?!?/p>
她哭得像個孩子:“現在他們終于……終于認可你了……”
陳青緊緊抱著她,下巴抵在她頭頂。
馬慎兒擺脫了被馬家安排婚姻的“宿命”,還找了一個她自己滿意,馬家“滿意”的姑爺,這可真不是說說那么簡單。
夜風從陽臺吹進來,卻沒有感到寒冷,反而讓陳青和他懷里的馬慎兒倍感溫暖。
“慎兒,”陳青輕聲說,“等我處理完這件事,我們就結婚。”
馬慎兒在他懷里點頭:“好?!?/p>
“不等兩年了,真好!”
“不等了?!?/p>
兩人相擁在一起,像兩棵依偎的樹。
*****
晚上十二點之前,陳青把嚴巡要的產業走廊的整合和實施方案的報告發給了嚴巡。
也把自己目前所掌握到有關的腐敗關聯的相關事件整理發了一份給他。
這也許不能幫助嚴巡在爭取金禾縣主導中起作用,卻可以堅定嚴巡支持他的決定。
而且,嚴巡秘書給他的省公安廳刑偵總隊,那位專辦涉環保案件張隊長是否也會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他也很期待。
四份關鍵證據一一的列出:
證據A(資金鏈):韓嘯提供的“華策咨詢”收款記錄(四單共180萬,付款方均為各地縣屬國企)
證據B(人事鏈):李花調取的黨校班名單及活動記錄(顯示王立東、謝濤、司法廳焦行之副處長三人小組)
證據C(犯罪鏈):劉勇整理的張彪-趙小軍-謝濤口供鏈+馬雄提供的貨運單據
證據D(滅口鏈):郝云提供的軍方觀察記錄孫大貴死亡時間與監控“檢修”時間完全重合)
陳青在檢舉報告中明確提出:
“這不是單純的污染案件,而是一個以‘縣域經濟發展’為名,實則進行政策套利+商業腐敗+司法掩護的犯罪網絡。
核心人物王立東不僅竊取政績,更利用公權力為私人商業活動提供保護。
建議省紀委、省公安廳、省高檢聯合成立專案組,徹查以下三條線:1.華策咨詢的商業賄賂;2.監獄系統的違規操作,司法廳副處長焦行之是否利用手中權力違規違法;3.副省長趙華、省辦公廳副主任謝濤是否涉案?!?/p>
四份證據鏈,十二條結論,三個建議。
他反復修改了三次,確保每一句話都有依據,每一個指控都有證據支撐。
最后,他在檢舉報告的扉頁上寫下一行字:
“此報告基于事實和法律,不含個人恩怨。若有不實,本人愿承擔一切責任?!?/p>
落款:縣委書記陳青。
而這一份材料,陳青直接分別發給了市紀委和省紀委,還同時備份了一份在郵箱中,只要一天不撤銷,24小時后這封郵件就會發送給錢鳴和鄭天明。
錢鳴的背后是簡策簡老。
鄭天明的京華環境公司母公司可是部級企業,董事長的能量也不會小。
如果王立東來主導,這兩家企業的目標就實現不了。
到時候看看到底是誰魚死網破,還是終究有人要為之付出代價!
真到了那一步,陳青的仕途就要徹底終止在金禾縣了。
可他沒得選,這大概就是從楊集鎮被柳艾津調到市里出任市政府秘書二科副科長開始,就已經是無解的無奈。
無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向山巔,也是被逼無奈的結果。
陳青如此狠辣的決定,不是沒有想過后果。
在他心里還有一個非常大膽的設想,其原因就在當初林浩日倒臺的時候,省里領導就沒有一個人為他出頭。
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一個“死”去的人,已經沒有任何價值。
而他,無論如何,還能證明自己的能力是存在的,價值還不小。
畢竟,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是陳青自己愿意的。
而是形勢所迫,也是一步步地把他的政績、付出剝奪所致。
兔子急了還咬人,遑論人被惹急了!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切都不再受他控制了。
舉報材料會出現在誰的手里,市里、省里會做出決定——查,或者不查;辦,或者不辦。
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剩下的,交給時間,交給命運,交給那些坐在更高處的人。
一切妥當,陳青關掉書房的門,洗了個澡躺在床上,馬慎兒靠在他肩頭,很快睡著了,呼吸均勻綿長。
陳青卻睡不著。
他睜著眼睛看天花板,腦海里一遍遍復盤——證據鏈有沒有漏洞?邏輯有沒有問題?有沒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直到凌晨三點,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睡夢中,他夢見了一個場景——似乎他還剛進農業局工作的時候,跟著領導去鄉下調研。
路過一片被污染的農田,老農蹲在地頭哭,說今年的莊稼全毀了。
領導問:“為什么不去告?”
老農說:“告了,沒人管。”
領導沉默了很久,然后對陳青說:“小陳,記住今天這個畫面。如果有一天你手中有權了,別忘了這些人?!?/p>
陳青在夢中問:“領導,如果我忘了呢?”
領導看著他,眼神悲憫......
夢醒了。
窗外天色微明,新的一天會是怎樣的一天?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無論發生什么,他都不會忘記夢里那個蹲在地頭哭泣的老農。
手機屏幕亮起,是嚴巡的短信,只有兩個字:
“收到?!?/p>
陳青握緊手機,看向窗外。
天,快亮了。
陳青盯著那兩個字看了整整三分鐘,直到眼睛發澀。
嚴巡的回復簡潔得令人心慌——沒有評價,沒有指示,甚至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
就像一顆石子投進深潭,你不知道它會在水下激起多大的波瀾,或者,會不會就此沉沒。
馬慎兒翻了個身,手臂無意識地搭在他腰間。
她的呼吸很輕,輕得像怕吵醒什么。
陳青輕輕挪開她的手,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尚未褪盡。遠處的金河還在靜靜地流淌。
他遞出去的那份報告,那些證據,那些指控,就像一把拋向天空的刀。
刀落下時,會砍中誰?會不會反彈回來砍傷自己?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上午九點,鄧明的電話打了進來。
“書記,縣里一切正常。李向前同志主持召開了防汛工作會議,劉勇局長那邊……張彪又吐了點新東西?!?/p>
“什么?”
“他說,趙小軍最后一次聯系他時,提過一個名字——‘趙省長身邊的小劉’?!?/p>
陳青的心猛地一沉。
趙省長。趙華。
小劉?秘書?司機?還是某個不便言說的關系人?
“劉勇正在核實這個‘小劉’的身份。”鄧明的聲音壓得很低,“另外,市委崔秘書長剛才來電話,問您身體恢復得怎么樣。聽語氣……有點奇怪?!?/p>
“怎么奇怪?”
“不像關心,像試探?!?/p>
陳青明白了。
他的病假申請,那份“建議減少對外聯系”的文件,以及嚴巡那兩個字——所有這些碎片,正在拼湊出一個信號:風暴要來了。
而他,就在風暴眼的正中央。
中午十二點半,手機再次震動。
這次是嚴巡。
“陳青?!眹姥驳穆曇袈犉饋砗芷届o,平靜得有些異常,“你的報告,省里收到了。省紀委、公安廳都已經在開始行動?!?/p>
“開始行動就好?!标惽鄩褐谱∽约嚎裉膬刃?。
“你知道你捅了個什么嗎?”嚴巡的聲音再次傳來了詢問。
陳青沉默。
“馬蜂窩?!眹姥舱f,“一個養了十年的馬蜂窩?,F在,馬蜂窩歸省里捅了?!?/p>
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
依然還是很平靜的語調,似乎是在和陳青討論一件尋常的事。
“兩小時前,省紀委、省公安廳、省高檢聯合專案組已經成立,代號‘清風行動’。組長是周正良,你見過的?!?/p>
周正良。省紀委副書記,那個在江南市帶走趙亦路、支冬雷的人。
陳青握緊手機:“這么快?”
“不快不行?!眹姥差D了頓,“有人想跑?!?/p>
“誰?”
“謝濤。還有省司法廳那個副處長,焦行之。兩人昨天都買了去海南的機票,說是‘療養’。華策咨詢那個法人和王立東的弟媳吳玫,今天上午在機場準備出境,被邊控攔下來了?!?/p>
陳青的后背滲出冷汗。
如果不是省里行動快,這些人此刻已經在飛機上,或者,已經落地在某個沒有引渡條約的國家。
可是,也說明即便是自己的郵件只發給了相關單位,還是泄密出去了。
“王立東呢?”
“他?”嚴巡冷笑,“我剛聯系了樣板縣的督促工作人員,他還在石易縣開常委會呢。宣布‘有人惡意誣告,破壞石易縣發展大局’。指令縣委宣傳部全面反擊,要把臟水潑回金禾縣,說你陳青嫉妒他的成績,蓄意誣告?!?/p>
陳青閉上眼睛。
這很王立東。是他能干得出來的事,倒打一耙,混淆視聽,把水攪渾。
“另外,”嚴巡的聲音嚴肅起來,“他通過趙華的渠道,向省里施壓了。話很難聽——‘要保護改革先鋒,不能寒了實干者的心’?!?/p>
“省里什么態度?”
“你猜?!眹姥策@一次故作高深,沒有給陳青答案。
當然,嚴巡或許也不能確定省里主要領導的態度。
這個階段,可能不表態才是表態。
但不表態也說明任何時候都可能會表態。
電話掛斷了。
陳青站在書房中央,窗外的陽光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實。
下午兩點四十分,鄭江的電話來了。
“陳青同志。”市委書記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威嚴,“病好了嗎?”
陳青深吸一口氣:“鄭書記,我……”
“好了就來市委一趟?!编嵔驍嗨?,“有重要會議?,F在,馬上?!?/p>
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甚至沒有讓他解釋的必要。
這就是權力的語言——簡潔,直接,不容置疑。
馬慎兒從臥室走出來,看著他:“要出門?”
“市委召見?!?/p>
“我送你?!?/p>
“不用。”陳青拿起外套,“我自己開車過去。你……在家等我消息?!?/p>
馬慎兒點點頭,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衣領。
她的手指很輕,動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陳青,”她抬頭看著他,“不管發生什么,我都在?!?/p>
陳青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然后松開。
下午三點二十,陳青走進市委大院。
大院里顯得特別安靜,安靜得能聽見他自己的腳步聲。歐陽薇等在大門口,臉上透著緊張,像是特意前來等待的。
看見他,馬上隨行低聲道:“陳書記,在六樓的會議室開會。鄭書記、高市長、柳市長都在。還有……石易縣的王立東書記?!?/p>
“知道了?!标惽帱c點頭。
“另外,老師,還有個消息?!睔W陽薇壓低聲音,“省紀委周正良書記的車隊,已經上高速了。預計四點半到。”
陳青腳步一頓。
周正良親自來。
不是明天,不是后天,是今天,是現在。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省里不想等,不想拖,不想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
意味著這場仗,今天就要見分曉。
會議室的門推開時,里面已經坐滿了人。
長橢圓形的會議桌,鄭江坐在主位,左手邊是柳艾津、高曉冬、方青浦、李花,右手邊是王立東和石易縣的幾名常委。
會議室里的氣氛顯得有些怪異,方青浦作為紀委書記出現在這里,已經很明顯,市紀委是在等市領導的決定。
而看起來,他陳青單獨前來,更像是要接受“審判”和“制裁”的那個人。
李花坐的位置靠后,看見陳青進來,眼神復雜。
“陳青同志來了。”鄭江抬頭,“坐?!?/p>
陳青沒有選擇右手邊石易縣人員的那一側,而是在王立東對面李花的后面空位坐下。
兩人目光相撞。
王立東的眼神里有一種強裝的鎮定,但眼底深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會議開始。”鄭江沒有廢話,“今天只有一個議題:研究金禾—石易產業走廊近期出現的問題。立東同志,你先說。”
王立東清了清嗓子,翻開面前的文件夾。
接下來的十五分鐘,是一場精心準備的表演。
他從石易縣的“發展成就”講起,講到環保產業園的“宏偉藍圖”,講到產業走廊的“戰略意義”。每一個詞都冠冕堂皇,每一個數據都光鮮亮麗。
然后,話鋒一轉。
“但是,就在我們團結一心、奮力推進的關鍵時刻,出現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蓖趿|的聲音陡然提高,“有人出于個人嫉妒,為了爭奪項目主導權,不惜捏造事實、惡意誣告,企圖破壞石易縣的發展大局,破壞全市的團結穩定!”
他看向陳青,目光如刀:“陳青同志,我說的這個人,你應該很清楚是誰。”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看向陳青。
柳艾津低頭看著手中的筆,手指無意識地轉動筆桿。
高曉冬面無表情。
李花握緊了手中的筆記本。
鄭江看著陳青:“陳青同志,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陳青緩緩站起身。
他沒有看王立東,而是看向鄭江,看向柳艾津,看向在場的每一個人。
“王書記說完了?”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那我來說說幾個事實?!?/p>
他從公文包里取出舉報材料中的四份文件復印件——不是核心證據,只是足以說明問題的部分。
他把這四份文件放在桌上,推向鄭江。
“第一,王立東同志通過其弟媳控制的華策咨詢公司,在三個月內收取四家縣屬國企共計180萬元‘咨詢費’。這算不算公器私用?”
“第二,王立東同志在石易縣主導的‘環保產業園’和‘產業走廊’構思,其核心內容與我之前在石易縣工作時撰寫的《縣域經濟發展構思》重合度超過80%。這算不算竊取政績?”
“至于別的,定論不了,我就不在會上肆意抹黑了。有紀委和公安局會去核查?!?/p>
陳青每說一句,王立東的臉色就白一分。
當最后一句落下時,王立東猛地站起:“胡說八道!你這是誣告!是誹謗!”
“是不是誣告,我相信會查清楚。我本人也愿意承擔相關責任?!标惽嗫聪蛩?,“王書記,你敢不敢現在給謝濤打個電話?問問他現在在哪里?”
王立東的臉徹底白了。
他當然不敢。
因為就在兩個小時前,他給謝濤打了三個電話,全部關機。
“你……”王立東指著陳青,手指顫抖,“你這是打擊報復!是因為市里讓你把產業走廊的主導權交出來,你懷恨在心!”
“主導權?”陳青笑了,笑容里有一種冰冷的諷刺,“王書記,你真的以為,我在乎的是那個主導權嗎?”
他轉身,面向鄭江。
“鄭書記,我在乎的是金河兩岸的老百姓,在乎的是那些差點被污染毀掉的農田,在乎的是那些因為某些人的私欲而險些付出代價的無辜生命?!?/p>
“如果不得罪某些人,就要得罪這些老百姓——”陳青一字一頓,“那我選擇得罪前者。”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鄭江看著桌上的四份文件,看了很久。
久到墻上的時鐘走了整整一圈。
然后,他抬起頭。
“王立東同志?!编嵔穆曇舨淮?,但每個字都像釘子,釘進空氣里,“你先停職,配合省里調查。”
王立東如遭雷擊,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鄭江的話音落下,方青浦已經對著門口方向說道:“進來吧!”
頓時,兩名身著制服佩戴國徽的紀委干部走了進來,在方青浦的示意下走到王立東身后。
“王立東,請你配合我們的調查?!?/p>
王立東把目光投向鄭江,再看向柳艾津,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可鄭江連眼珠都沒轉動一下。
等王立東被帶走,會場上的氣氛似乎更加緊張。
特別是石易縣的幾位常委,更是偷偷的把目光看向了陳青。
此刻他們的內心到底是在慶幸還是在受煎熬,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陳青同志,抽空去市醫院檢查,如果沒有醫生同意的休假——”鄭江看向陳青,“你的病假取消,即日起恢復工作?!?/p>
他頓了頓,眼神復雜:“省紀委周正良書記下午到。你,和我一起去接?!?/p>
鄭江的話里還是和親自通知他來開會一樣,根本不容陳青解釋。
甚至是勉強算讓陳青拿醫生證明都只是嘴上說一句,似乎就篤定陳青根本無需休假。
陳青自然明白他篤定的原因,能在病休期間寫出無可辯駁的舉報材料,說明精神狀態良好。
至于身體狀況,通知他來開會,鄭江根本就沒把陳青當作一個生病的狀態。
后面鄭江對石易縣幾位常委的語氣倒是非常親和,勉勵他們不要收到任何影響,工作該怎么開展就繼續開展。
如果有拿不準的,可以請示一下市府秘書長李花。
按照他話里的意思,承認了最初的擬定是在李花擔任縣長期間展開工作的。
這“展開”的意思就很含糊了,既沒有否定李花的成績,也沒有肯定陳青所做的努力。
陳青對此卻淡然而笑,已經奪走的東西,再去搶回來沒什么意義。
畢竟,當初是給他升職安慰了的。
會議結束得很快,鄭江、柳艾津帶著陳青直奔告訴路口。
下午四點二十五分,三輛黑色轎車駛出收費站,緩緩停在他們面前。
中間那輛車的車門打開,周正良走了下來。
他穿著深色夾克,腰桿挺直,眼神依舊。
“鄭書記?!敝苷己袜嵔帐郑缓筠D向陳青,“陳青,又見面了?!?/p>
“周書記?!?/p>
“你也比我想的還能折騰?!敝苷即蛄恐Z氣聽不出是褒是貶,“上次在江南市,你送了我一個趙亦路。這次,又送我一個王立東。還有附帶的一串?!?/p>
陳青沉默。
這周書記的比喻完全是把這些人當成了烤串一般。
想來,對紀委而言,這些違紀違法的干部和烤串也沒什么兩樣了。
“帶我去看看那條河?!敝苷颊f。
“周書記,那不是河道,是之前胡亂開采留下的低洼地帶形成的水流?!标惽嘟忉尩馈?/p>
周正良并沒有因為陳青的解釋多說什么,只是點點頭。
一行車隊馬不停蹄的又上了外環高速,直奔金禾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