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寧宮門口,飄入一團紅云。
宮女太監們抬頭望去,驚得屏住了呼吸,門口處陸續傳出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宮人內侍齊齊躬身行禮,口中呼道。
“奴婢(奴才)見過玉貝姑姑!”
問侯整齊劃一,帶著往日沒有的敬畏,不敢有一絲敷衍。
晨風吹動金玉貝的茜色宮裝,蓮紋光華流轉,艷光四射。
在宮中,正紅色只有皇后,太后,太皇太后才能穿。
而這僅次于正紅的茜色唯有四品及四品以上女官才可以用。
原本俏麗的艷色,如今穿在金玉貝身卻帶著一種冷艷的壓迫感,衣袂翩躚,讓人想看卻又不敢抬頭。
常嬤嬤不可思議地看向前方,抬手揉了下眼睛。
金玉貝走到她身前,緩緩瞄過去,那一瞬間,往日所有的溫婉都被眼底的冷光碾碎。
垂梢眼的弧度仍在,卻因那道挑起的桃花妝添了幾分銳度。
她就那那樣冷冷地睨著常嬤嬤,不發一言。
一息后,常嬤嬤才反應過來,躬身行禮,說了一句:“金御侍安!”
金玉貝挑眉,喉間發出一聲,“嗯?!”尾調上揚,帶出不悅。
身后的小喜子心領神會,立刻開口,語帶譏諷:
“常嬤嬤是老糊涂了吧,皇后娘娘最重規矩,嬤嬤剛沒聽到奴才們是怎么喊的嗎?!”
常嬤嬤不愿開口,卻又不得不認清一個事實。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兩年多前那無依無靠,連宮婢都敢隨意折辱的模樣了。
只能不情不愿喚了聲,“玉……貝姑姑安!”
金玉沒有給她任何回應,無視、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她身后的小喜子側目,冷冷地盯了一眼常嬤嬤,嘴角似笑非笑的那一點弧度,讓人心頭發怵。
內殿中,巧玲正在為皇后染丹蔻。鳳仙花汁搗碎,敷在指甲上,裹上了棉紗布。
這時,門口人影晃動,皇后沒有抬眼,漫不經心地說道:
“常嬤嬤,你去打聽一下,那賤婢回來之后,臉傷成什么樣?”
她抬起手,看著自已纖細的十指,笑道:
“即便這次大難不死,也毀了容貌,我看她還如何在宮中囂張。
陛下難不成還會對一個丑婢再生半分憐惜?佑寧也不會再與她親近?他們父子呀,都是好顏色的!”
常嬤嬤的腳剛踏進門口,就聽見皇后的這番話,腳一軟,扶住門才沒倒下去,開口道:
“娘娘,金御侍來了。”
皇后一驚,瞪大眼,抬眼看去。
面前那一團艷色中,那人眉目如畫,肌膚細膩到看不到任何毛孔,容顏依然那樣明艷勾人,半分未見破相之態。
目光向上,那眼瞼處的桃花花鈿微微挑起,將面前人身上的溫婉低調全部打碎,只剩凌厲。
金玉貝勾出一絲笑,走上近前,福身行了一禮,語氣平靜,聽不出任何起伏:
“皇后娘娘,您剛說的賤婢、丑婢是誰呀?難不成是我?!”
皇后合上張大的嘴,手用力絞著自已的袖子,嘴角顫動,太陽穴旁的青筋突突直跳。
她心里好不容易平復下去的那團火,一下騰起,越燒越烈,攪得她渾身疼痛,小腹處愈加難受。
勉強擠出一句:“你怎么回來了?”
金玉貝往前又走了兩步,目光從下而上打量著皇后。
兩年多來,她從未這般以俯視之姿,居高臨下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女人,這個本該是景朝母儀天下,大氣天成的女人。
以往還是高看了她!
金玉貝最后的目光故意停留在皇后眼角的細紋上,眼底劃過毫不遮掩的挑釁,手指撫過身上閃爍的蓮紋,語氣帶出前所未有的輕慢:
“皇后娘娘,玉貝這樣子讓你失望了吧?!謝娘娘成全,若不是娘娘出手,玉貝怎么能從五品的御侍女官一躍成為四品皇子陪侍?
娘娘是不是還不知道?昨晚上陛下封玉貝為二殿下的陪侍。如今昭陽軒殿下身邊的人,就要聽玉貝得調遣了。
二殿下的所有事,事無巨細,玉貝都可直接向陛下回稟。娘娘,您說玉貝該如何謝你呢?”
她說著,抬起了手,緩緩伸向皇后的眉眼處。
常嬤嬤一驚,要沖上前阻攔,卻被小喜子一下擋住。
巧玲開口道:“玉貝姑姑,不可!”
金玉貝輕嗤一聲,指尖停留在皇后的眼瞼處,卻沒有接觸到她,開口道:
“娘娘,報恩寺下的潭水真冷,真刺骨啊!沉下去的時侯,我就在想,若有一日我能回宮,余生……我定會好好報答娘娘。”
說完,她收回了手,高高抬起頭,第一次以這種睥睨的姿態環顧錦寧宮內殿,轉身朝外時,輕輕丟下一句:
“原來,也不過如此。”
待那團紅影在門口消失,常嬤嬤立刻走到皇后身邊,看著渾身顫抖的皇后,抿了下唇,無力地安慰道:
“娘娘,四品又如何?說到底,也不過是這宮中的奴婢,娘娘您是一宮之主……”
“滾!滾!都滾!”
皇后突然吼了一聲,而后騰地站起,環顧了一眼錦寧宮,發出一聲冷笑。
她的聲音中帶著憤怒、悲戚,還有一絲瘋狂。
“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好一個不過如此!她是不把本宮放在眼里了!不過就是仗著狐媚迷惑了陛下,為什么?為什么她那張臉沒摔爛!”
皇后說著,手指用力,指甲透過裹著鳳仙花汁的紗布深深摳進紫檀木桌,幾片指甲應聲折斷,鮮血瞬間染紅了紗布,竟比那丹蔻還要奪目。
穿過正殿的游廊,金玉貝朝側店的昭陽軒而去。
這一路上,所有見到她的人都驚訝又恭敬地行禮問安。
金玉貝不再像原先那樣,每每停下腳步或放緩腳步回應她們,只是目光流轉淡淡瞥過,微點下巴。
見此情景,宮人和內侍們越發不敢怠慢。
有個別消息靈通的,已經知道了金玉貝被封為四品皇子陪侍,對她的態度更添了分誠惶誠恐。
昭陽殿內有一片寬闊的空地,此刻,小佑寧正舉著一把木劍指著對面大、中、小號三個孩子,大聲呼喝道:
“我是將軍,爾等手下敗將,還不跪下求饒?”
那三個男孩正是魏國公府的三位嫡孫,最大的也不過十一歲。
初入昭陽殿時,他們三個還沾沾自喜,以為得了份榮耀。
結果來了沒到一天,就咂摸出了不對。
這錦寧宮的宮人,對他們的態度十分敷衍。
按理,皇后是他們的親姑姑,對他們應當親厚,可見了兩次,對他們就表現出不耐煩來。
小殿下更是把他們當成小太監一般對待。
不是指使著爬樹掏鳥窩、捉螞蟻,就是讓他們在院子里挖坑,說要種果樹,等結了果給一位什么玉貝吃?
這就罷了,每日殿下還會拿著木劍追著他們記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如今,這三個魏國公府的嫡孫,當真是苦不堪言。一到晚上,三人便摟在一起,哭爹喊娘。
金玉貝看著一頭大汗的佑寧,身上的冷峻之氣盡數收斂,又恢復成以往的溫柔之態。
她開口喚道:“佑寧,你可是忘了我?!”
小佑寧正舉著劍朝魏國公府長孫的屁股上熱情得招呼,聽得聲音,小身子一顫。
“哐啷”一聲。
手中木劍掉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