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鴿子橋小院里的日子,在一種奇特的節(jié)奏中緩緩流淌。
自那日白未晞石破天驚地一筆成符后,乘霧老道雖大受震撼,卻也很快調(diào)整了過來,或者說,是無奈地接受了這不合常理的事實。
此后數(shù)日,只要神思清明,他便繼續(xù)指點白未晞符箓之道。
白未晞的學(xué)習(xí)方式依舊獨特,她不過分糾結(jié)于玄奧的心法口訣,而是將絕大部分心神都用于反復(fù)練習(xí)那些基礎(chǔ)符文的“軌跡”,感受筆鋒流轉(zhuǎn)間力量的細(xì)微引導(dǎo)與變化。
她畫出的符箓,依舊靈應(yīng)十足,卻也依舊帶著那一絲源于她本質(zhì)的、無法完全祛除的陰冷感,仿佛在純正的靈光邊緣,勾勒出了一圈獨屬于她的、寂靜的輪廓。
乘霧老道看著那些“成功”卻又“異常”的符箓,從最初的瞠目結(jié)舌,到后來的嘖嘖稱奇,最后只剩下了麻木的接受。
他時常一邊看著她穩(wěn)定得不像話的執(zhí)筆手勢,一邊揉著額角嘟囔:“怪哉,力與軌跡……難道這才是最根本的?”
小狐貍則早已見怪不怪,甚至覺得這日復(fù)一日的畫符練習(xí)頗為無趣,常常是看幾眼便溜達(dá)到一旁曬太陽,或者去灶房門口蹲守宋周氏準(zhǔn)備的美食。
這一日,白未晞結(jié)束了晨間的符箓練習(xí),將畫好的幾張氣息獨特的“安宅符”隨手收起。她抬頭望了望院外明媚的春光,空氣中浮動著萬物復(fù)蘇的暖意。
“該進(jìn)山了。”她起身,背起了那個熟悉的竹筐。
只不過這次進(jìn)山與以往不同,身后跟了兩個“尾巴”。
乘霧老道揣著袖子,嘴里叼著根草莖,晃晃悠悠地跟著。
小狐貍則恢復(fù)了火紅的原身,如同一團(tuán)流動的火焰,在她腳邊敏捷地竄來竄去。
“春日山間,好東西多啊,” 老道士瞇著眼,深深吸了口帶著花香的空氣,“女娃娃,這次打算尋點什么?”
“半夏、何首烏、覆盆子。”白未晞報出的都是鐘山春季常見的藥材名。
他們沿著濕潤的山徑向上。白未晞目光沉靜地掃過林下、溪邊。她在一處背陰濕潤的坡地停下,蹲下身,撥開腐殖土,小心地用竹片挖出幾塊扁球形、帶著細(xì)須的塊莖,正是剛抽芽的半夏。
繼續(xù)前行,在一面朝東的巖壁裂縫處,她注意到幾株纏繞的藤蔓,新生的嫩葉呈心形。
她示意小狐貍避開,自已輕盈地攀上巖壁,用竹刀小心掘出一段肥厚的塊根,表皮棕褐,斷面可見云錦狀花紋,是有些年頭的何首烏。
乘霧老道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精準(zhǔn)地辨識、采集,手法利落,不由暗暗點頭。
小狐貍則對那顆何首烏更感興趣,湊近嗅了嗅,被白未晞輕輕撥開。
行至半山腰一處較為開闊的平臺時,卻見這里比往日熱鬧了許多。十幾個工匠模樣的人正在忙碌,測量地形,搬運木材石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暣蚱屏松搅值撵o謐。
一個像是工頭的中年漢子見到他們這一奇特的組合,愣了一下,但還是客氣地打了聲招呼:“幾位也是上山?小心些,這段路我們正在運料,別碰著了。”
乘霧老道湊上前,好奇地問道:“諸位這是……要在此地起宅院?”
工頭擦了把汗,笑道:“道長說笑了,這深山老林的,起什么宅院。是城里有位富戶捐資,要在這兒建一座廟。”
一直對此漠不關(guān)心的白未晞,在聽到“廟”字時,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深黑的眼眸轉(zhuǎn)向那一片忙碌的工地,多看了幾眼。
“什么廟?”她忽然開口,聲音清冷,打斷了工頭與老道的閑聊。
工頭顯然沒料到這沉默的清冷少女會突然發(fā)問,愣了一下才答道:“是‘青公廟’。”
乘霧老道聞言,眉頭微挑,追問道:“青公?供奉的是哪路神明?山神?還是本地得道的先賢?”
那工頭卻搖了搖頭,臉上也帶著些困惑:“這個……咱還真不清楚。東家那邊也沒細(xì)說,神像都還沒請呢,模樣、來歷,一概不知。反正咱們就是按圖干活,把廟先建起來再說。”
“連供奉的是誰都不清楚就建廟?” 乘霧老道咂咂嘴,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玩味,“這倒是稀奇。看來你們這東家,挺有意思。”
白未晞聽完工頭的話,眼中那絲極淡的恍然更深了些。
她不再多問,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地基,便收回了目光。
乘霧老道將她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但沒多問,只是順著話頭也打量了一下四周山勢:“青公廟?這地方……嗯,有點意思。” 這話說得含糊,不知是指廟址,還是指這模糊的供奉對象。
小狐貍則對那些刨花和木屑更感興趣,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扒拉著。
白未晞不再停留,徑直穿過這片短暫的喧囂,繼續(xù)向那人跡罕至的幽谷行去。
采得所需藥材,竹筐漸漸滿盈。日頭偏西,山林間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金色。幾人循著來路下山,林間靜謐,只聞腳步聲與鳥鳴。
正行走間,忽見前方草叢一陣窸窣,一道火紅身影如閃電般竄出,口中赫然叼著一只肥碩的灰兔。
小狐貍得意地昂著頭,將還在蹬腿的兔子放在老道士腳邊,仰起臉,清越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期待:
“喂,老道!快,露一手!給這兔子‘加加料’!” 它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顯然還惦記著之前那碗令人回味無窮的黃雞粥。
乘霧老道正揣著手欣賞山中景色,聞言掀了掀眼皮,瞥了一眼那灰兔,又看看一臉饞相的小狐貍,哼笑一聲:“你這小東西,倒會使喚人!老夫是廚子不成?”
話雖這么說,他還是慢悠悠地走了過來,拎起那只兔子掂量了一下。“嗯,肥瘦正好。”
他們尋了處溪澗,將兔子干凈利落地處理好。
老道士尋了處避風(fēng)的石后,撿來枯枝,指尖一彈,一縷微不可察的法力引燃柴堆。
他將兔子架在火上,并不需要多余的調(diào)料,只偶爾從隨身的小布包里摸出不知名的干枯草葉,碾碎了撒上去。
不一會兒,濃郁的肉香便彌漫開來,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響,勾得小狐貍圍著火堆直打轉(zhuǎn),喉嚨里發(fā)出急切的咕嚕聲。
白未晞靜立一旁,看著跳躍的火焰與專注烤制的老道,深黑的眼眸里映著暖光。
“行了,饞鬼。” 老道將烤得外焦里嫩、香氣撲鼻的兔子取下,撕下一條肥美的后腿遞給眼巴巴的小狐貍,又扯下另一條,遞給白未晞,“女娃娃,嘗嘗?”
白未晞看了看那油汪汪的兔腿,接了過來。
老道士嘴角噙著笑意,自已也大口撕咬起來,吃得滿嘴流油。
小狐貍早已吃得頭也不抬。
吃好之后,熄滅火堆,處理好痕跡。夕陽已將天邊染成絢麗的錦緞。
兩人一狐沿著蜿蜒山徑而下,身影被落日余暉拉得長長。
小狐貍吃得肚皮滾圓,心滿意足地跟在白未晞腳邊,火紅的身影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乘霧老道愜意地打著飽嗝,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白未晞背著漸滿的竹筐,步履輕盈。
山下的金陵城廓已在望,城中炊煙裊裊,鴿哨悠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