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晞對這番評價置若罔聞,深黑的眼眸只專注地看著新的符紙,再次執筆,蘸墨,落筆。這一畫,便到了日頭偏西。
廂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乘霧老道揉著肚子走了出來,臉上的不解和茫然已經不見。
他伸了個懶腰,嚷嚷道:“餓死了,餓死了!看來今晚得老夫親自露一手了!”說著便晃晃悠悠地朝著灶房走去。
小狐貍原本在打盹,聞言立刻精神了,輕盈地跳下窗臺,跟在他腳邊,仰著頭,語氣里充滿了不信任:“你?行不行???別把灶房點著了!”
老道士低頭瞥了它一眼,嘿嘿一笑,帶著點被小瞧的不忿:“小瞧人了不是?待會兒可別饞得你把舌頭吞下去!”
他手腳麻利地生火、舀米、又從角落的籠子里提出一只肥嫩的黃雞。
小狐貍蹲在灶臺邊,看著他利落地處理雞肉,切姜絲,淘米下鍋,那架勢竟有模有樣,琥珀色的眼睛里驚訝之色越來越濃。
不多時,灶房里便彌漫開一股濃郁的米粥香氣,混合著雞肉的鮮甜和黃酒的醇厚。
粥熬得恰到好處,米粒開花,雞肉酥爛,上面還細心地撒了一小撮翠綠的蔥花。
老道士給眼巴巴的小狐貍先盛了一小碗,又給安靜坐在桌前的白未晞端去一碗,最后才給自已盛了一大碗,唏哩呼嚕地喝起來。
小狐貍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眼睛頓時亮了,也顧不得燙,埋頭吃得嘖嘖有聲,連胡須上都沾了米粒。
它含糊不清地夸道:“唔…老道,沒看出來啊!你竟有這般手藝!這粥…火候味道都堪稱一絕!你以前在道觀,該不會是個火工廚子吧?”
老道士正捧著自已那碗粥,聞言動作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他的眼睛呆呆的看向前方,似乎透過眼前氤氳的熱氣,看到了很久以前,幾個半大孩子圍在灶邊,眼巴巴等著他投喂的熱鬧景象。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
乘霧老道很快回過神來,臉上又掛上那副慣常的、渾不在意的笑容,用勺子虛點了點小狐貍:
“嘿嘿,差不多吧!” 他語氣輕松,將那片刻的失神掩蓋得滴水不漏。
小狐貍咂咂嘴,繼續埋頭吃著,只覺得這老道雖然瘋瘋癲癲、愛貪小便宜,但做飯的手藝真是沒得說。
白未晞安靜地喝著粥,深黑的眼眸卻若有所思地瞥了老道士一眼。
第二日,在小狐貍還期待今日份的美食時,乘霧老道又瘋了。上一次還是在一個月前。
他在院子里不停地轉著圈,腳步虛浮,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詞,盡是些破碎不成調的句子。時而對著空氣呵斥,時而又抱著腦袋蹲在地上。
最后,他竟然跑到墻角那棵老柿子樹下,用手開始刨挖樹根處的泥土,混著昨夜的雨水,和起了泥巴,弄得雙手、衣袍下擺盡是污漬,臉上卻帶著一種孩童般專注又迷茫的神情。
小狐貍遠遠看著,沒敢靠近,只覺得這老道這次瘋得有點厲害。
白未晞上前給他遞上一截木棍,老道士接過去,開始用棍子調泥。
到了下午,不知是累了還是怎的,他忽然停了手,茫然地看著自已沾滿泥巴的手和一片狼藉的地面,眼神漸漸恢復了一絲清明。
他什么也沒說,默默走到水缸邊洗凈了手臉,然后徑直走進灶房,抱出那壇還沒喝完的酒,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直到壇底朝天,他才一抹嘴,腳步蹣跚地回到廂房,倒頭便睡,再無動靜。
第三日晌午,宋周氏與宋瑞回來了。
小狐貍“嗖”一下竄了過去,宋周氏心一下子軟了,彎腰將小狐貍抱進懷里,輕輕撫摸著它柔軟的皮毛,笑道:“哎呦,我們小黑這是想我了吧?才兩天沒見,就這么黏人了?!?/p>
這時,乘霧老道所住的房門開了,他揉著惺忪睡眼,打著哈欠走了出來,看到院中的宋氏母子,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意外道:“嗯?這都……晌午了?”
“可不是嘛道長,我們剛回來?!彼沃苁闲χ鴳?,放下小狐貍,臉上帶著一絲迫不及待分享消息的興奮,“你們猜猜,我們這次在村里見著誰了?”
宋瑞跟在她身后,聽到母親的話后,臉上升起有些微赧然的笑意,手腳利落地將帶回的土產往灶房搬。
乘霧老道宿醉般的頭疼似乎還沒完全消去,聞言只是掀了掀眼皮,含糊道:“誰???能讓宋娘子這般高興?!?/p>
宋周氏笑瞇瞇地,也不等他們多猜,自已揭曉了答案:“是謝姑娘!就是年前來給咱們量衣裳的那位謝令儀姑娘!”
她見眾人沒什么太大反應,也不在意,自顧自興致勃勃地說下去:“她呀,是新娘子的表姐!這次是特意來送親的!你們說巧不巧?”
宋周氏越說越起勁,但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臉上的喜色淡去幾分,化作一聲輕嘆:“唉,說起來,謝姑娘也是個命苦的。我這次聽她親戚說起,才知道這姑娘不容易。原本早早定了親事,十六歲上正要出嫁,她爹沒了,得守孝三年。那邊等不及,就給退了?!?/p>
她一邊搖頭,一邊繼續道:“好容易守到十九歲,三年期滿,相看了一戶人家,結果人家嫌她是個做繡娘的,拋頭露面不說,還得給男客裁衣,覺得不妥當,又反悔了。后來……還有個和離過的掌柜來提親,結果沒成想,那掌柜的原配娘子又找回來了,也是一場空。”
宋周氏的語氣里充滿了惋惜:“這么好的姑娘,模樣好,手藝好,性子也好,怎么就在姻緣上這般坎坷……”
一直揉著額角、看似心不在焉的乘霧老道,聽到這里,卻忽然抬起了眼皮,他擺了擺手,打斷了宋周氏的嘆息,
“非也,非也?!?/p>
他慢悠悠地說道:“依老夫看,這姑娘非但不是命不好,反倒是命格清正,自有后福!你細想想,那等嫌她守孝、嫌她憑手藝吃飯、自身家里一團亂麻還來求娶的,哪一個能稱得上是良配?若是真嫁了過去,才是跳進了火坑,哪能有如今的清凈自在?”
他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一旁默默聽著的宋瑞,意味深長地補充道:“這叫‘天公作美’,提前幫她篩掉了那些不堪配的濁物。真正的緣分,那是堵不住、拆不散的,時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她現在這樣,挺好,靠著自已本事吃飯,比依附那些靠不住的強多了!”
宋周氏被他這番言論說得一愣,仔細琢磨了一下,好像還真是這個道理,連連點頭:“道長這么一說,還真是!是我想左了,是我想左了!謝姑娘這樣的好姑娘,合該配個真正知冷知熱的如意郎君!”
宋瑞站在母親身后,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是耳根似乎微微有些發紅,搬弄土產的動作更麻利了幾分。
小狐貍在宋周氏懷中發出嗚嗚聲,“老道士倒是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