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將近。
壽云山頂的桃柳宮苑之中,微涼的夜風徐徐吹拂。
飛瀑激蕩,拍打著青巖濺起晶瑩水花,而后洶涌著匯入瀑下的玉潭之中。
潭水極為清澈,皎潔的明月被一絲一縷的銀河所牽引,隨著潭面之上蕩起的漣漪而搖曳。
垂柳輕拂,桃色生香。
郁郁蔥蔥的青草之間,枝梢茂密的荼蘼花被火光映的更加潔白。
這火堆便生在了玉潭之畔,并非司禾獨有的神火,而是姝月精心挑選杉木所引燃的篝火,打算今夜用來烤制肉食。
如今一家人回了壽云山定居,清歡重新開始修行,冥殤梁卿身死道消,司幽香火愈發濃郁……姝月對這一場夜宴極為上心。
當然,這也和紅檸的到來脫不開關系——如果夫君能找到她的話。
王姝月罕見的挽起了婦髻,穿上了前幾年游逛七夏之時……小姨和清歡一起幫她挑選的天青碎繡紗衣。
精巧的耳垂隱藏于發絲之下,宛若鮫人之淚的琉璃玉滴,隨著她的微幅動作而輕微晃動,映著不遠處的火光與柔和月色。
此刻,她已經準備好了各種食材,撐著俏臉守在一旁出神,靜待夫君回來親自掌勺。
兩架鮮嫩的羔羊肋排已經腌制在了玉盆之中,靈谷雞的小翅之上留下了整整齊齊的刀痕,肥美的青蝦堆疊在一起,晶瑩明亮的甲殼映著火光……
今天出門購置的美食極為繁多,除卻夜宴所用之外,大多數都交給了山下膳房,好讓柳盼與姐姐帶著留守的弟子們也嘗嘗。
顧清歡收拾好鱸魚之后,早早的回到了寢殿之中對鏡梳妝,這些時日沒有靈氣的滋養,終究使得她氣色沒有那么明艷。
雖說自己不管什么樣的姿態,都也被主人看盡了,但能更美一絲的話,取悅主人也是極好的。
空曠的寢殿之中有些冷清,夜明珠散發的微光被玉鏡映照的更加明亮。
清歡側目望向窗外,月華追趕著飛瀑落入玉潭,姝月正在望著火光出神,小姨還在忙碌著清洗瓜果……
極目遠眺,山腰與山下同樣是燈火通明,但當年的丁字末號院卻已遙不可見。
蜿蜒曲折的壯闊城墻,宛若一條矯健的黝青巨龍,蟠伏在蔥郁山林之間,將丹霞故地盡數籠罩。
顧清歡面露追憶,鳳眸轉而望向鏡中的玉顏靜靜打量。
念及自己如今又能修行,她抬手輕撫自己的臉頰,絳唇勾起癡癡而笑。
一年……兩年……三年……
自己在丹堂住過半年,而后陪著主人往返紫珠花費一年,趁著蘭慶集開啟去攬仙鎮隱居三年,松山坊留駐七年之后蘭慶集又至……
自與主人相遇的那年夏天至今,已有整整十二年了。
她早年還曾懼怕,懼怕自己會被主人拋棄,像是那些丹癮入骨的師姐一樣,日日承受欺凌與侮辱。
也曾言說與主人廝守百年都不知足。
曾于紫珠靈舟之上,跪在主人床邊與他對視整整一夜。
曾在攬仙鎮中,與主人一同觀望凡俗之中的生離死別。
在松山坊陪主人日夜煉丹,演武戲槍。
白露時節與主人一起乘著輕舟,暢游瀾江。
春寺忘息,閣中素手溫灼酒。
萬里黃沙,大漠水袖舞月華。
身殘容枯之時被他緊緊攬抱在懷里,血肉重生之時有人跪在自己身邊輕吻纖足。
十二載過往歲月中的哭哭笑笑,此刻想來如同夢幻。
顧清歡只覺得自己像是更加貪婪,豈止百年不知足,即便是千年萬年都太少太少。
她還想陪主人行過天下九十州無盡山河,行過青冥之下山海遙疆,行過夏皇界中數之不盡的璀璨星辰。
要和他一起聽風看雪,守日出等日落,倚躺房檐數青瓦,暢游星海畫銀河……
清歡笑吟吟的盯著鏡中容顏,又小心翼翼的淺補黛眉。
她像是在嘲笑自己。
早年還懼怕極樂丹,懼怕自己被拋棄,懼怕自己真的此生都被他羞辱。
如今看來,區區極樂丹算什么?
她早就染上了比丹癮更可怖的東西。
丹癮也只是使人卑苦哀求而已,但她所沾染的情毒,卻使得她獻魂獻命都甘之若飴。
甚至午夜夢回……
覺得自己此生若只剩殘軀,能被主人一直擁著抱著,也比修仙證道暢快的多。
月下對飲,想要永不停歇的吞飲烈酒,醉死在主人懷中。
莫說是提及將自己的神魂煉妖重修,即便是主人要將自己煉魂入邪幡,煉軀化尸傀,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至于修行尋道?尊嚴人格?
顧清歡對著玉鏡默默思索至此時,鳳眸微顫莞爾一笑,藥奴要什么尊嚴……惟愿自折雙腿,此生跪侍身側。
女子輕笑整理自己的素裙水袖,盈盈起身自寢殿宮閣走出,為稍顯晦暗的篝火添了些柴木。
瀑下玉潭被司禾施加術法,變得溫熱了些許。
清涼夜風拂動幽澈潭水,盛烈的火光隨著漣漪而搖曳蕩漾。
顧清歡坐在了篝火之畔,將纖足探入暖潭,鳳眸凝望眼前那團扭曲跳動的炙熱……
似乎見到了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紙傘被狂風席卷而去,一對璧人自寒夜行至天光。
風雪白頭。
……
……
趙慶駕馭著靈舟又去了一趟九華郡苗家故地,同樣沒有找到紅檸的身影。
眼看子夜將至。
他只得駕馭靈舟返回壽云山,畢竟姝月和清歡還等著自己做飯呢,至于紅檸……只能夜里再與她傳訊試探了。
趙慶立于靈舟邊緣,遙望冷寂空蕩的丹霞城,不由有些疑惑。
難不成全家都猜錯了,檸妹真的沒在楚國?
她那個姚師妹是真的離開了碎星圣地,遙不能見?
不應該啊……
可特么眼下該找的地方都找了,不該找的地方也找了。
她總不能躲去離國大漠深處吧?青柳秘境早就被人煉化帶走了,而且自己也不知道在哪。
趙慶輕輕嘆息,加快了靈舟的速度自丹霞城上空掠過,直奔壽云山。
但突然之間,他腦海中靈光一閃。
奶奶的,小茶妹難道在火灶坊!?
那邊距離壽云山最近,而且司禾的元神也無法感知到。
可王騰謝藝涵不至于連宗門來了筑基都不知道吧?
趙慶思緒流轉之間,漸漸放緩了靈舟的速度,神情變得冰寒。
他毫不猶豫的調轉方向,直奔壽云山下丹霞故地,丹堂之外天香樓……
被黝青城墻所包圍的司幽城,此刻顯得極為冷寂。
寬闊平坦的長街之上空無一人,唯有月影如水流淌。
司幽城雖說建的差不多了,但除卻宗門弟子與留在山上的幾個朋友之外,這城里并沒有太多的散修居住,街上的商鋪也都空置著留待日后使用。
天香樓。
趙慶風風火火的邁步而入。
嶄新的雕梁畫棟之下,飄散著使人心曠神怡的清香。
七秀與另外三位練氣琴師正倚在桌前說笑,聽她們聊著傍晚離開的司幽弟子。
此刻見到突兀闖來的趙慶,三女顯然有些疑惑,她們是丹霞城天香樓最近分過來的,并不太清楚司幽宗內部的情況。
但七秀作為小姨的閨蜜,顯然不會覺得趙慶是什么太高不可攀的人,此刻她輕輕挑眉說笑道:“稀客啊……自己來的?”
趙慶微微凝神,上下打量秀姑娘的神情,點頭笑道:“自己。”
“聽曲兒?”
“找人。”
七秀美眸掃過身邊的三個小琴師,示意她們不用慌,轉而輕笑道:“還以為你們又要為我介紹道侶呢,這三位妹妹你想找誰?”
!!!
我可去你嗎的!
趙慶似是瞬間明白了什么。
原來是家里出了臥底!
此刻,他平心靜氣隨意坐在了木椅之上,玩笑言語:“自然是找你。”
七秀美眸扇動,從身側少女手中取過香帕掩口笑問:“曉怡知道嗎?”
趙慶輕笑搖頭沒再廢話。
“秀姑娘當年名冠丹霞,可曾聽聞過長生坊的紅檸?”
七秀微微頷首理所當然道:“自然是聽聞過,我早年還曾專程拜訪多次,向檸仙子請教琴律宮商。”
這就對了嘛!
趙慶也是突然才想起來,那冊天香花榜盤錄之上有載——丹霞城七秀、清泉坊葉清瑩、武安坊宿纖纖、長生坊紅檸……這些人雖說修為有些差距,但確實是揚名于同一時期。
十二年前,七秀煉氣后期的時候,紅檸也才剛剛筑基,說不定人家就是故交呢?
好好好。
我說怎么找不見,原來是有內鬼!
趙慶旋即輕輕敲動桌案:“樓中可有什么新曲兒?”
七秀雙眸之中滿是促狹,柔聲笑道:“有一曲長生訣,但并無相配的露水,便也就不收公子靈石了。”
長生訣?
趙慶劍眸閃爍,隨手接過七秀拋來的禁制玉牌,查看對應之后轉身登上木階,往二層最深處的閣間尋去。
……
幽暗漆黑的木廊之中極為冷寂,由于是剛剛建成不久,清甜的空氣中還帶著一股木料獨有的氣味。
臨近門前,趙慶神識再也無法探入,儼然是從內部開啟了陣法禁制。
他深深呼吸平復心境之后,以手中玉牌打開了隔間的禁制,推門而入。
安靜的房間中,層紗遮掩,唯有一支紅燭點燃,明滅不定的燭影被層層紗簾扭曲,其中似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靜坐琴架之前……
夜風透窗而入,飛蕩的發絲同樣被燭影勾勒,顯得有些陰森恐怖。
眼前是一張藤椅,一方木桌。
桌上暖爐溫茶,水汽緩緩逸散。
紅檸笑嘻嘻的言語傳出:“道友,長生訣。”
聽到這輕靈中帶著嬉鬧的熟悉嗓音,趙慶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但心中卻又有些小雀躍。
檸妹真的太甜了!
謊稱去了中州,卻早早的跑到家門口等著自己發現。
但特么的,甜歸甜……可不能這么慣著,必須嚴懲!
趙慶暫時沒有打斷檸妹的嬉鬧,而是輕倚在藤椅之上安靜聽著耳邊歡愉的琴律,雙眸凝望燭光之中紛亂跳躍的指影……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輕快的琴聲漸息,宛若一場悠揚的風雨落下帷幕,雨過天晴。
趙慶也飲盡了手中的茶水,直接起身闖入了層紗深處。
“道友自重!”女子迫切的聲音傳出,但很快便只剩下了綿密的鼻息與幽幽嗚咽。
燭光朦朧,紅檸曼妙的倩影被按在了琴架之上,絲弦顫動……傳出嘈雜而混亂的琴鳴。
盞茶時間之后,她才掙脫趙慶的環抱,輕抿唇邊的血跡嬉笑道:“生氣了?”
趙慶打量眼前水汪汪的眸子,同樣輕笑搖頭:“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生氣?”
“但……”
他緊緊一攬嬌軀,用手指挑起女子溫潤白皙的下頜,使其鵝頸高高仰起與自己對視。
“我記得你說若是再騙我?”
紅檸嬌軀被按著向后仰身,繃出了曼妙曲線,她滿是挑釁的回望趙慶:“任由你懲處便是~”
“怎么樣,想如何懲戒我這個心口不一的女人?”
哦~這熟悉的味道。
趙慶心說這次再心軟,我特么指定是那個大傻逼。
他輕松一笑:“今夜還要陪清歡互訴相思,懲處之事日后再說吧,況且我也狠不下心來。”
聽此言語,紅檸心思微動,雙手攬抱著趙慶的脖頸送上一吻,而后調笑道:“檸兒今夜任你施為如何?”
呵呵!
根本不可能!
趙慶輕吻朱唇,而后滿臉可惜的搖了搖頭。
紅檸似是早有預料,淺笑著掙脫環抱之后,轉而又端起了一側的燭臺交給了趙慶,微微屈身行婢子之禮,輕柔問詢:“檸兒為夫君侍燭如何?”
這樣嗎……
趙慶看著檸妹這幅乖巧的模樣,似乎已經見到了燭影下的輕顫。
他不由心神搖曳,輕輕嘆息:“何需如此?還是作罷好了。”
紅檸順勢輕掀衣裙,跪倒在身前嬉笑著仰起螓首:“主人對清歡如此喜愛,檸兒便不通情趣嗎?”
她稍稍思索,想起那夜小姨的提醒,又滿是羞澀的褪去了繡鞋,雙膝輕挪極盡卑微再次輕喚:“主人……”
見此情形,趙慶當即便表示自己沒什么興趣。
但周身劇烈震蕩的氣血……顯然和他的想法不太一樣。
紅檸眼看趙慶滿是猶豫的姿態,當即銀牙一咬羞憤囈語:“檸兒陪主人回家,同清歡一起服侍主人如何?”
轟隆!
到了這一步,趙慶只覺得腦海中有驚雷炸響。
當即便要去扶起檸妹,檸妹這么青澀也沒經歷過什么云雨,真是難為她了。
他輕柔道:“咱們先回家再說,她們都在等你,今夜我下廚給你們燒制一些罕見的美食。”
“咱們一起小坐聽風,品酒夜話便是。”
紅檸忍受著前所未有的羞憤,眼看趙慶依舊拒絕,她不由緩緩底下了螓首,甚至纖柔小足都不自覺的繃緊。
“檸兒……”
“若是……若是檸兒服侍主人與清歡呢?”
趙慶:???
這!
他輕笑嘆息將眼前的美人抱起:“我并未生氣,只覺得甜膩都還來不及,咱們先回家去。”
腦海中陰華蕩漾。
司禾:“你不是說再不給檸妹好臉色嗎?”
趙慶:“檸妹這么好,自然是要疼著寵著才行。”
司禾:“我也這么覺得……”
趙慶:“很好,達成一致!”
紅檸水眸蕩著漣漪,俏臉羞紅的依舊有些不適,同時竟也有些忐忑。
這自己到底還要不要做那種事?!
她輕聲問詢道:“曉怡和姝月清歡都在等我?”
趙慶輕笑點頭:“自然。”
“你還有燒制菜肴的手藝!?”
得,又一個短見之輩。
趙慶好整以暇含笑施禮:“丹霞火灶坊趙慶,見過檸仙子。”
紅檸:……
“那再等我片刻,稍稍整理妝容。”
·
恰至子夜,紅檸換上了那身鵝黃紗裙,跟在趙慶身邊笑吟吟的邁步進入了桃柳宮苑。
耳邊是轟轟作響的瀑聲,清涼的夜風裹挾著水汽撲面而來。
繁茂的青柳與桃花之間,鵝卵石鋪設的羊腸小道直通宮苑深處,目光盡頭是嵌入巍峨崖壁的玉宇瓊樓,隱約間傳來姝月和一個陌生女子的說笑聲。
她凝練的神識微微一掃,那位嬌俏的白發少女……
紅檸心神蕩漾,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沒什么姿色,與司禾相比猶如螢火與星辰爭輝……即便她在趙慶的命宮之中已經見過司禾。
但眼下再見那未施粉黛的絕代容顏,依舊有些自慚形穢。
“夫君!這次是在何處尋到的紅檸呀!?”
姝月清脆的笑聲傳出,與清歡攙挽著輕快邁步迎來。
趙慶沒好氣道:“山下,她藏在七秀那里。”
清歡笑吟吟的拉起紅檸纖手,便如當年初見她挽著自己那般,輕柔講述宮苑中的布置以及姝月最初的想法……帶著她在家中游逛介紹著,倒也沒有什么生疏。
畢竟早幾年在松山坊的時候,紅檸就已經是家里的常客了。
沒少在家里蹭飯,跟他們一家都熟絡的不行,眼下根本不至于羞澀臉紅。
趙慶則是攬著嬌妻趕去做飯,同時對她和小姨吐槽著七秀這個該死的內鬼……
火光搖曳,飛瀑激蕩。
司禾以藕臂作枕,輕松閑適的躺在柳蔭之下,溫潤緊致的小腿與雪足探入暖潭,安靜看著姝月和小姨在趙慶身邊觀摩學習,偶爾打個下手……
直到耳邊響起檸妹輕靈的嗓音:“紅檸見過娘娘。”
司禾輕笑拍了拍身側的草地,腳下隨意踢動水花:“過來躺下,等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