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光天的目光在人群中掃過,忽然定格在兩個正在扛包的身影上。
那身影太熟悉了——一個是強子,另一個,居然是閻解成!
劉光天和閻解成,因為之前站隊劉光齊的事情,早已徹底鬧掰。
在院里,兩人基本形同陌路,就算閻解成有時想厚著臉皮搭話,劉光天也懶得搭理。
倒是跟強子,因為強子為人實在,又曾在他困難時幫過忙,劉光天一直把他當兄弟看,也承諾過要幫他留意正式工作的機會。
劉光天看著強子扛起一個沉甸甸的麻袋,脖頸和手臂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但腳步卻邁得很穩。他走了過去,喊了一聲:
“強子!”
強子剛把一袋糧食碼上車廂,正用搭在脖子上的舊毛巾擦著滿臉的汗,聽到有人喊,扭過頭來。一看是劉光天,他黝黑的臉上立刻露出了驚喜的笑容,趕緊小跑過來。
“光天?你咋在這兒?” 強子的聲音帶著干活的喘息,但很洪亮。
劉光天笑了笑,指指后面排隊的卡車:
“我調軋鋼廠運輸隊了,今天頭一趟出車,來這兒拉糧食。排隊呢,看見你了,過來瞅瞅。”
“調軋鋼廠了?還開上車了?好事啊!恭喜你啊光天!”
強子由衷地替他高興,笑容淳樸而燦爛,“嘿,咱哥倆真有緣,在這兒都能碰上!”
“是啊。” 劉光天點點頭,看著強子被汗水浸透的舊褂子,問道:
“強子,我記得你不是主要在廠區那邊接零活嗎?”
“怎么也跑永定門這邊來了?”
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憨厚地笑了笑:
“光天,你不是之前跟我說過嘛,讓我多攢點錢,以后找正式工作也好打點。”
“前兩天你幫我問的那些廠子暫時都沒信兒,估計是沒缺。”
“我尋思著也不能閑著,就聽說永定門這邊今天有糧食到貨,需要人手,我就過來了。”
“多干一天,多掙幾個,攢著唄,心里踏實。”
“到時候真要花錢的時候,手頭也不至于太緊巴。”
看著強子踏實肯干、對未來充滿樸素期望的樣子,劉光天心里有些觸動,也有些愧疚。
自已答應了幫強子找工作,但一直沒太大進展。
他拍了拍強子結實的肩膀,認真地說:
“強子,你放心,你工作的事,我一直記著呢。有機會,我一定幫你想著。”
強子聽了,眼睛更亮了,連連點頭:
“哎!光天,我信你!那你先忙,我這兒還有活兒,得趕緊去了,耽誤了工頭該說了。”
“行,你去忙吧,注意安全,別閃了腰。” 劉光天叮囑道。
強子“哎”了一聲,轉身又小跑著匯入了搬運工的人流。
劉光天和強子在這邊說話,雖然聲音不大,但在相對固定的環境里,還是吸引了一些目光。
不少等活的搬運工和旁邊休息的司機都往這邊瞟了幾眼。
這其中,就包括剛剛卸下一袋糧食,正扶著腰喘氣的閻解成。
閻解成也早就看到了劉光天。從劉光天走過來和強子熟絡地打招呼開始,他的眼神就變得復雜起來。
那里面有驚訝,有躲閃,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掩飾的羨慕和強烈的悔意。
按年齡算,閻解成二十,強子十九,都比才十七歲的劉光天大。
就在一年多前,他們三個還常常一起蹲在貨場門口等活干,都是出賣力氣、看人臉色的“苦力”。
可現在呢?
劉光天穿著干凈的工裝,開著屬于公家的卡車,是受人尊敬的正式司機,端著鐵飯碗。
而他和強子,依然在這里扛大包,一身臭汗,收入微薄且毫無保障。
最讓閻解成心里像堵了塊石頭的是,劉光天明顯還念著強子的好,有機會還愿意拉他一把。
而自已呢?
就因為當初一時糊涂,聽了劉光齊的幾句空頭許諾,選擇了站在劉光天對立面,結果把路徹底走絕了。
劉光齊自已倒了大霉進去了,留下他閻解成,在劉光天這里成了“透明人”,有什么好事、消息,根本輪不到他。
看著劉光天和強子說話時那自然親近的樣子,再想想自已之前在院里試圖跟劉光天搭話時對方的冷淡,閻解成只覺得嘴里發苦,心里更是像有一百只爪子在撓。
他真是腸子都悔青了,可這世上,沒有后悔藥吃。
劉光天自然也注意到了閻解成的目光,但他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仿佛那里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
劉光天在倉庫門口又站了一會兒,看著眼前繁忙的景象,心里默默計算著時間。
前面的車隊緩慢但有序地向前挪動,約莫又過了半個多小時,終于輪到了他的車。
“軋鋼廠,劉光天!” 倉庫管理員拿著鐵皮喇叭喊了一聲。
“在這兒!”
劉光天應了一聲,快步走上前。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張蓋著紅章的調度單,雙手遞給了站在倉庫門口一張破舊木桌后面的一個中年男人。
這人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袖口有些磨損,但收拾得挺利索,手里拿著登記本和鋼筆,看樣子是現場負責協調調撥的管事。
那管事的接過單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仔細核對上面的廠名、車號、調撥數量和印章。
確認無誤后,他在本子上工整地記了一筆,然后抬起頭,臉上露出公式化的笑容:
“嗯,軋鋼廠,。數量對,手續齊。”
他沖著旁邊待命的工頭揮了揮手:“裝車!麻利點兒!”
幾個早已候著的搬運工立刻行動起來,兩人一組,開始從堆垛上往劉光天的卡車車廂里搬運麻袋。沉重的麻袋落在車廂里,發出“噗噗”的悶響。
安排完裝車,那管事的卻沒立刻回他的桌子后面,而是從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門”,抽出一根遞給劉光天,臉上笑容也多了幾分熟絡:
“同志,來,抽一根。歇會兒,裝車還得一陣子。”
劉光天有些意外,連忙雙手接過煙,客氣道:
“謝謝同志。”
他注意到對方的態度比剛才公事公辦時要熱情不少,心里不免思量。
管事的自已也點上一根,吐出一口煙霧,閑聊般說道:
“沒想到啊,軋鋼廠今天換新司機了?”
“以前常跑這條線的老張、老王他們,我可都熟。”
劉光天就著對方遞過來的火柴點著煙,吸了一口,應道:
“啊,是。我今天頭一回來。”
“哦?剛調過來的?” 管事的打量了他一下,眼神里帶著探究。
“對,剛調到運輸隊不久。” 劉光天回答得簡單。
管事的笑了笑,語氣更隨意了些:
“嗨,我說呢,面生。”
“不過也正常,你們軋鋼廠是咱這一片最大的廠子,萬把人吃飯,來這兒拉糧的次數最多,量也大。”
“打交道多了,跟你們廠里好些司機都臉熟。”
“你們廠領導,像李懷德李主任,辦事也爽利,跟我們倉庫這邊的領導關系處得不錯,所以對你們廠的車,咱們都盡量行個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