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河站在門口,手里攥著那把帶著體溫的零錢,腳邊放著那一籃子雞蛋。
早晨的風有點涼,但他心里頭熱乎乎的。
“當家的,跟誰在那嚷嚷呢?”
身后傳來張寶寶迷迷糊糊的聲音。
這丫頭不知道啥時候醒了,披著個小被子,光著腳丫子站在門口,揉著眼睛往外瞅。
“沒誰,二牛哥來了。”李山河彎腰拎起那個沉甸甸的土籃子,“給咱送好吃的來了。”
一聽好吃的,張寶寶眼睛瞬間亮了,也不困了,嗖地一下竄過來,揭開藍布一看,哈喇子差點滴進去。
“哇!全是雞蛋!這得有五六十個吧?”張寶寶伸手就要拿,“我要吃炒雞蛋!要用大油炒!多放蔥花!”
“就知道吃。”李山河在她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崩,笑著罵道,“這是人情,也是人心。拿進屋去,讓你玉蘭姐給大伙做飯。”
他回頭看了一眼李二牛消失的方向,那條土路空蕩蕩的,只有兩邊的苞米葉子在風里嘩啦啦地響。
這年頭的人啊,心眼實誠得讓人心疼。
跟外頭那些爾虞我詐比起來,這朝陽溝的一畝三分地,才是最干凈的。
老李家東屋那張大圓桌子上,早飯擺得那叫一個熱鬧。
雖說是早飯,但這規格可一點不比昨晚上的正席差。
昨晚剩下的鐵鍋燉大鵝熱了一回,那滋味比現燉的還入味,肉都爛在湯里了,盛上一勺往那大碴子粥里一拌,哎呀我去,那香味能順著鼻孔鉆進天靈蓋,給個縣長都不換。
除了剩菜,還新蒸了一鍋兩摻面的大饅頭,一個個白胖白胖的,還炸了一盆雞蛋醬,旁邊碼著一圈水靈靈的小蔥、婆婆丁和剛從園子里摘下來的頂花帶刺的黃瓜。
“吃!都多吃點!”
王淑芬手里拿著個大勺子,給幾個兒媳婦碗里添飯,臉上笑得跟朵花似的,
“這人是鐵飯是鋼,特別是玉蘭,你剛出月子,還得喂那倆小的,這大鵝肉必須得多吃。”
田玉蘭笑著接過來:“娘,我這都胖了兩圈了,再吃真成豬了。”
“胖點好!胖點有福氣!”張寶蘭在那邊接話,她手里拿著個大饅頭,掰開,往里面夾了厚厚一層雞蛋醬,咬了一口,滿嘴流油,“大姐,你瞅瞅我也沒少吃,就是不長肉,全讓肚子里這小的給吸收了。”
張寶寶這虎娘們最不消停,跟李山峰搶一塊鵝翅膀,倆人瞪著眼珠子,誰也不撒手。
“松開!我是你二嫂!”張寶寶嘴里塞著飯,含糊不清地喊。
“二嫂咋地?在飯桌上無大小,誰搶著算誰的!”李山峰這小子護食,那筷子使得跟練過武術似的。
李寶財老爺子蹲在門口的門檻上,手里捧著個大海碗,西里呼嚕地喝著大碴子粥。
他那雙老眼時不時往屋里瞟一下,最后落在李山河身上,吧嗒吧嗒嘴,把碗往地上一放,掏出了那桿老煙槍。
“行了,都別搶了,像啥話。”
老爺子一發話,屋里瞬間安靜了不少。
張寶寶吐了吐舌頭,把那鵝翅膀往李山峰碗里一扔:“給你給你,也不怕噎著。”
李衛東在旁邊三口兩口把飯刨進肚子里,伸手在嘴巴子上一抹擦,站起身來:“媳婦,你們慢慢吃,我上地里看看去。這苞米開始灌漿了,這幾天也不下個透雨,愁死個人。”
“大寶子,等會兒。”
李寶財在鞋底上磕了磕煙袋鍋,站起身,那腰背雖然佝僂,但氣勢還在。
“我跟你一塊堆去。二河,你也跟著。”
李山河正喝最后一口粥,聞言趕緊把碗一推,也沒擦嘴,順手從兜里掏出一盒大生產,給李衛東遞了一根,又自已叼上一根。
“好嘞爺,這就走。”
祖孫三代出了院門,背著手,慢悠悠地往村外走。
此時正是日頭剛上來的時候,村里的土路上塵土飛揚,兩邊的苞米地長得有一人多高,葉子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
一路上碰見不少村民,看見老李家這三代人,都熱情地打招呼。
“呦,李爺,下地啊?”
“二河回來啦?啥時候上俺家喝酒去啊?”
一直走出二里地,到了老李家那塊這自留地地頭。
李寶財停下腳,蹲在田埂上,磕了磕煙袋鍋里的灰。他看著眼前這片長勢雖然還行但葉子明顯有些打卷的苞米,瞇起了眼睛。
“二河啊。”老爺子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被風吹得有點散。
“哎,爺,我在呢。”李山河趕緊蹲在旁邊,掏出火柴給老爺子重新點上煙。
“你昨兒個回來,跟家里人說你要回來種地。”
李寶財深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把他的臉罩住了一半,
“這話,也就騙騙你那幾個傻媳婦。你爺我雖然老了,但這眼還沒花,心也沒瞎。你在外頭那是做大買賣的人,這黃土地里刨食的苦日子,你能看得上?”
李衛東在一旁正查看苞米棒子呢,聽見這話也愣住了,轉過頭看著兒子:“是啊二河,我也納悶呢。這地里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也就混個肚圓。你在香江那是多少錢的買賣,咋還要回來種地呢?”
李山河看著這一望無際的莊稼地,笑了。
那笑容里,帶著股子從容,還有點說不出的野心。
“爺,您老這眼睛是真毒。”李山河也不裝了,順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轉著,“我說種地是假的,其實我真想干的,是養這山里的活物。”
“養啥?還是那個虎園子?”李衛東皺眉,“那玩意兒一只兩只那是景,養多了那是禍害。再說那老虎除了吃肉還能干啥?”
“那才幾頭啊,不夠塞牙縫的。”
“不是老虎。”李山河搖搖頭,手指指向遠處的山巒,“是鹿。梅花鹿。”
“鹿?”
“對,就是鹿。”
李山河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土,眼里的光比這日頭還亮,
“爺,爹,你們是沒去過南方,不知道那邊現在是個啥行情。咱這梅花鹿,在這那是燉肉吃的野味。可到了香江,到了南洋,那鹿茸就是黃金!那價格,說出來能嚇死人!”
李山河伸出一根手指頭,在李衛東面前晃了晃。
“爹,就咱家那一頭公鹿,割一茬鹿茸,拿到那邊去賣,能換回來咱這地里十年的收成!要是品相好的二杠,這一根鹿茸,就能換回來一輛拖拉機!”
“這么邪乎?”李衛東聽得直咂舌。
“就這么邪乎。”李山河接著說,“但這玩意兒有個毛病,就是產出不穩定。咱光靠自已家養那幾十頭,那點貨到了那邊,連個水花都砸不起來。而且全靠從別人手里收散貨,質量沒法保,價格還讓人拿捏。”
李寶財吧嗒著煙,沒說話,只是那雙眼睛在煙霧后面閃爍著精光。
他看著這個大孫子,就像是在看一頭剛剛長出獠牙的幼虎。
“所以我就琢磨著。”李山河指了指面前這片廣闊的山坡,
“我想把這后山承包下來,再帶著鄉親們一起養。我出種鹿,出技術,薩娜她們那是行家。等鹿長成了,鹿茸、鹿肉我統一收購。錢,我有;路子,我也有。大家伙只要出力氣,就能跟著吃肉。”
李衛東聽得熱血沸騰:“兒砸,這事兒行啊!這是給咱老少爺們謀福利啊!到時候咱老李家在十里八鄉,那不得橫著走?”
風突然大了,吹得苞米地嘩嘩作響。
李寶財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突然笑了。那笑聲干澀,卻透著股子洞若觀火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