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朝陽溝的狗叫聲都歇了。
西屋里,燈早滅了。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炕上,照出一片朦朧的輪廓。但這屋里的溫度,比那燒紅了的煤爐子還高。
李山河感覺自已就像是那個被架在火上烤的全羊。
古有三英戰(zhàn)呂布,今有李山河一夜戰(zhàn)三虎!
(此處省略1241字……)
李山河靠在墻上,火星在黑暗中明滅,照亮了他那張有些疲憊但更多是滿足的臉。
他低頭看了看自已那依然強健的體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勇敢牛牛,不怕困難,
這話,今晚他算是做到了。
“這身體,真是個寶啊。”
李山河掐滅了煙頭,沒有睡意。
他穿上衣服,輕手輕腳地推門下地。
清晨的朝陽溝,空氣涼爽得讓人想大喊一聲。院子里,大黃和老黑正趴在狗窩旁邊打盹,聽見動靜,抬起眼皮瞅了一眼,見是李山河,尾巴掃了掃地,又接著睡了。
李山河走到院子中間的水井旁,壓了幾下井把,打上來一桶冰涼的井水。他脫掉上衣,露出精壯的上身,直接把那一桶冷水兜頭澆下。
“嘩啦!”
冰水順著肌肉的紋理流淌,帶走了昨夜的疲憊和燥熱,讓他整個人瞬間清醒了過來。
“爽!”
李山河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子,長出了一口氣。
正打算去雞架那看看有沒有新下的蛋,院門外頭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很輕,帶著點猶豫,在門口停住了,又在那磨蹭,像是想進又不敢進。
這大清早的,誰啊?
李山河皺了皺眉,難道是哪個想來借錢的?現在他在村里可是出了名的財神爺,這種事兒不少見。
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一把拉開大門。
門外站著個漢子,穿一身打滿補丁的深藍色勞動布褂子,褲腿卷到腿肚子上,腳上那雙解放鞋磨得都沒底紋了,全是泥。
“二牛哥?”李山河一愣。
來人正是村東頭的李二牛。這漢子平時是個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這會兒見門突然開了,嚇得渾身一哆嗦,那張被日頭曬得黝黑的臉上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李二牛手里緊緊拎著個編得細密的土籃子,上面蓋著塊藍布,看那形狀,里面裝得滿滿當當的。
“山河兄弟。”李二牛磕磕巴巴地叫了一聲,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兩只手把籃子提溜得老高,像是怕給摔了,“那個俺沒吵著你睡覺吧?”
“說啥呢,這日頭都曬屁股了。”李山河笑了,側過身子招手,“趕緊的,進屋坐。正好家里熬了苞米面粥,一塊喝兩口。”
李二牛卻跟腳底下生了根似的,死活不挪窩。
“不行不行,俺就不進去了。”李二牛把身子往后縮了縮,憨厚地笑著,“這一大早晨的,弟妹她們還沒起呢,俺這大老爺們進去不方便。那啥,俺就在這兒說兩句。”
李山河也沒強求,從兜里摸出煙盒,抽出兩根大生產,遞過去一根。李二牛在衣服上蹭了蹭手,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夾在耳朵后面,沒舍得抽。
“二牛哥,你這一大早晨過來,是有事兒?”李山河自個兒點上煙,在那吞云吐霧。
李二牛嘿嘿一笑,把手里的土籃子往地上一放,然后把手伸進貼身的兜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個裹得里三層外三層的手絹。
那手絹也是有些年頭了,原本應該是白的,現在洗得泛黃。他一層層揭開,動作慢得像是在剝金蛋。
最后露出來的,是一卷子票子。
有一塊的,有五毛的,甚至還有二分五分的硬幣。那些紙幣皺皺巴巴,甚至有的還帶著汗?jié)n和泥土的印記,邊角都磨毛了,顯然是攢了很久,又被人無數次地數過、撫平過。
“二牛哥,你這是嘎哈?”李山河把煙從嘴里拿下來,眉頭皺了起來。
李二牛把那卷錢往前一遞,眼神里全是實誠:“兄弟,還得謝你。上次要不是你那錢,俺娘那關真就挺不過來了。大夫說了,要是再去晚半天,人就沒了。這不,現在都能下地走道了,還能喂豬呢。”
說到老娘身體好了,這個七尺高的漢子眼圈有點紅,吸了吸鼻子,又把腰桿挺直了些。
“俺聽說你家弟妹生孩子了,你前段日子又不在家。俺這尋思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能讓你回來看著俺還是個欠賬的主兒。這錢俺都攢齊了,一共兩百塊錢(實在是忘了多少了,記得的提示一下),你點點。”
李山河看著那堆皺巴巴的錢,心里頭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這二百塊錢,對他來說,那就是在香江吃頓早茶的錢,甚至都不夠給那幫老毛子的小費。但對李二牛來說,這是從牙縫里省出來的,是起早貪黑在土里刨出來的,是拿著雞蛋一分一分換出來的。
每一張票子上,都浸著這個莊稼漢子的血汗。
“二牛哥,我不著急。”李山河把手擋回去,“你家里也不富裕,老娘剛見好,還得吃藥補身子。這錢你先拿著花,啥時候寬裕了再說。”
“那哪行!”李二牛急了,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來,一把抓過李山河的手,硬是把錢塞進他手里,“借錢的時候那是救命,還錢的時候那是做人。俺李二牛雖然窮,但也不是賴賬的人。再說了,這錢放在俺這,俺晚上睡覺都不踏實,總覺著欠人家情分。”
他看著李山河,眼神執(zhí)拗得像頭牛:“兄弟,你拿著。你要是不拿,那就是瞧不起俺。”
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辭那就是打臉了。莊稼人有莊稼人的骨氣,這種骨氣比金子還貴重。
李山河深吸一口煙,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碾滅,鄭重地點了點頭。
“行,二牛哥,這錢我收著。”
他沒把錢隨手揣兜里,而是當著李二牛的面,把那些零碎的票子展開,一張一張地數。
“一塊,兩塊,三塊五……”
李山河數得很慢,很認真。他每數一張,李二牛臉上的表情就松快一分。
這不僅是數錢,這是在數一份沉甸甸的信義。
數完了,正好二百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二牛哥!”李山河扯著嗓子,那聲音大得恨不得讓半個屯子都能聽見,“這二百塊錢,我收到了!賬清了!”
這嗓子一喊,也是給李二牛正名。讓屯子里的人都知道,李二牛是個講究人,不差事兒。
李二牛咧開嘴,笑得那叫一個燦爛,滿口的白牙在晨光下直晃眼。那是卸下千斤重擔后的輕松。
“妥了!兄弟,那俺走了。”
李二牛轉過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地上的土籃子:“那個……這里頭是雞蛋。都是自家老母雞下的,不是啥稀罕物,但勝在新鮮,沒喂飼料。給弟妹補補身子。千萬別嫌棄。”
說完,也不等李山河回話,這漢子扭頭就跑,兩條腿倒騰得飛快,很快就消失在了晨霧里,生怕李山河再給他塞什么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