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的國道那是出了名的“搓板路”,吉普車在上面跑,就像是在彈簧床上跳霹靂舞。
車窗外卷起的黃土遮天蔽日,把那輪快要落山的日頭嗆得只剩個慘白的輪廓。車廂里悶得像個罐頭,混合著汽油味、汗酸味,還有那個老舊錄音機里傳出的甜膩嗓音。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鄧麗君的聲音在磁帶絞帶的邊緣掙扎,時不時變調成詭異的低吼。
彪子大敞著懷,露出黑乎乎的胸毛,一邊跟著哼哼,一邊把那雙臭腳丫子搭在前座的橫梁上。
“二叔,這歌詞寫得不對。”彪子抹了一把臉上的土,“啥叫夢里見過你?俺夢里全是紅燒肉,也沒見誰甜蜜蜜啊。”
李山河沒搭理這貨,眼睛盯著窗外那片黑得流油的土地。
玉米桿子高得像青紗帳,風一吹,嘩啦啦地響,像是千軍萬馬在埋伏。
大連這步棋算是走活了,有了劉一手這個地頭蛇看門,再加上老周那邊的官方背書,以后大毛那邊的重型設備就能源源不斷地運進來。但這還不夠。
要想真正把生意做大,光靠走私那點量是填不飽肚子的。
必須得正規化,規模化。
“二哥,咱這次回哈爾濱,到底是去見誰啊?”三驢子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他這一路都在琢磨這事兒。他在哈爾濱混了這么久,也沒聽說有哪尊大神能讓二哥這么上心。
李山河睜開眼,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黑土地和正在抽穗的玉米地。
“去見個老毛子。”
“老毛子?”三驢子一愣,“我老丈人?他過來了?”
“不是瓦西里。是他介紹的一個人。”李山河坐直了身子,安德烈。前遠東鐵路局調度處處長。”
李山河吐出一個名字,車廂里的空氣似乎都凝重了幾分。
“這老毛子以前手眼通天,赤塔往東,只要是在鐵軌上跑的東西,都得看他的臉色。不過現在嘛……”李山河冷笑一聲,“也就是個拔了毛的鳳凰。”
“那咱找個落魄戶干啥?”彪子把腳放下來,終于正經了點,“這不符合咱遠東公司的身份啊。”
“彪子,你不懂。”李山河坐直了身子,目光銳利,“在這個世道,手里有權的人那是大爺,但手里有權卻沒錢的人,那是餓狼。只有餓狼,才敢為了肉去咬破鐵絲網。”
現在的蘇聯,那就是個外強中干的巨人。上面爛了,下面更是千瘡百孔。
安德烈雖然被擼了官職,但他在鐵路系統經營了三十年。那些還在位子上的調度員、列車長、甚至站長,哪個不是他的徒子徒孫?
他缺的不是關系,是一把能把這些關系重新串起來的鈔票。
“我就是去給他送這把火的。”李山河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還得從他手里拿個東西!”
“啥東西?”
“一張鐵路運輸網的調度圖。”李山河眼中精光一閃,“還有他在鐵路系統里那一幫子等著吃飯的老部下。”
現在的大毛,內部已經開始爛了。
物資匱乏,官僚腐敗。
像安德烈這種手里有權沒錢的人,比比皆是。
只要能給他們美元,或者是中國的輕工產品,他們就能讓火車偏離軌道,把任何東西運到任何地方。
李山河要做的,就是把這幫人編織成一張網。
一張覆蓋整個遠東地區的物流網。
“只要拿下了安德烈,咱們以后就不用偷偷摸摸地去江邊接貨了。”李山河解釋道,“咱們可以直接把貨柜掛在他們的正規列車上,一直運到綏芬河口岸。這叫借雞生蛋。”
彪子聽得直咂舌:“乖乖,二哥你這是要挖大毛的墻角啊。”
“墻角本來就松了,我不挖,別人也會挖。”李山河冷笑,“與其便宜了美國佬和日本人,不如便宜咱們自已人。”
車子進了哈爾濱市區,那股熟悉的紅腸味和烤地瓜味撲面而來。
相比于大連的海風,哈爾濱的空氣里多了幾分厚重和生活氣。中央大街上的俄式建筑在夕陽下泛著金光,在這個年代,哈爾濱依然有著“東方莫斯科”的底蘊。
“直接去馬迭爾賓館。”李山河吩咐道。
馬迭爾賓館,那是哈爾濱的地標,也是這個時候也是接待外賓和重要人物的地方。安德烈就在那等著。
車停在賓館門口,李山河帶著彪子和三驢子走了進去。
大堂里,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紅胡子的俄羅斯大漢正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瓶伏特加,面前擺著一盤酸黃瓜,正自斟自飲,眼神有些落寞和焦躁。
看到李山河走進來,大漢的眼睛亮了一下,那種眼神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
“李?”大漢站起來,用蹩腳的中文喊道,聲音洪亮如鐘。
“安德烈達瓦里氏。”李山河走過去,熱情地伸出手,“好久不見。”
其實他們根本沒見過,但這并不妨礙李山河表現得像個老朋友。
兩人坐下,李山河示意彪子把帶來的見面禮拿出來——兩箱正宗的萬寶路香煙,還有一摞厚厚的美金,整整一萬塊。
安德烈看到美金,呼吸瞬間急促了。在這個時期的大毛,盧布貶值得厲害,美金才是真正的硬通貨。一萬美金,足夠他在莫斯科買一套大房子,還能養好幾個情婦。
“李,你的誠意,我看到了。”安德烈也不含糊,直接把錢揣進懷里,那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你需要我做什么?”
“很簡單。”李山河給他倒了一杯伏特加,“我要一條專線。從赤塔到海參崴,再到綏芬河。我要我的貨,在這條線上暢通無阻。哪怕是克格勃查車,也得給我繞著走。”
安德烈端著酒杯的手頓了一下,紅胡子抖了抖。
“這很難。克格勃那幫狗鼻子很靈。”
“所以價格翻倍。”李山河又掏出一摞美金,輕輕放在桌上,“而且,以后每一車貨,我都給你百分之五的提成。是每一車。”
安德烈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百分之五,那是一筆天文數字。足以讓他哪怕冒著上絞刑架的風險也值得搏一把。
“為了友誼!”安德烈舉起酒杯,眼神里的落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貪婪和瘋狂。
“為了友誼。”李山河碰了一下杯,一飲而盡。
酒杯落下的瞬間,李山河知道,北方的這張大網,終于算是撒開了。
接下來的日子,這哈爾濱的風,怕是要越刮越大了。
而他這頭東北虎,也要真正開始在這白山黑水間咆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