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堡的海風帶著一股子腥咸和機油味,硬生生地往人骨頭縫里鉆。
冷庫前的空地上,剛剛那一出殺雞儆猴的余威還沒散盡。
劉一手那幫手下,這會兒一個個鵪鶉似的縮著脖子,原本拿在手里的魚叉、鐵鏈子早扔沒影了,換成了搬運用的麻袋和繩索。
他們看彪子的眼神,跟看活閻王沒兩樣。地上那幾攤被電棍滋出來的尿漬還沒干,時刻提醒著這幫地頭蛇:眼前這幾位爺,才是真正過江的猛龍。
“嗡——”
沉悶的馬達聲打破了夜的寂靜。遠東車隊的大燈像是幾把利劍,刺破了碼頭濃稠的黑暗。
劉一手這時候倒是顯出了幾分眼力見。車剛停穩,他就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那張腫得像發面饅頭的臉上,硬是擠出了一朵菊花般的笑,臉上的肥肉隨著步子直顫悠。
“李爺,您來了!這吊機我都給您安排好了,最大的那個!咱這就開整?”劉一手弓著腰跑過來,臉上的橫肉都在顫抖,生怕李山河一個不滿意再給他來一下子。
“整吧。”李山河也沒廢話,指了指后面那幾輛蒙著苫布的大卡車,“這幾車東西,給我輕拿輕放。要是磕著碰著,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您放心!我讓我親弟弟上去指揮!保證當雞蛋一樣伺候!”
裝船開始了。
那一箱箱沉重的廢鐵被吊臂緩緩吊起。外表看著就是一堆生銹的機械零件,甚至還能看到外面那一層故意抹上去的油泥和鐵銹。
但在那層偽裝之下,是蘇聯最頂尖的合金板材和精密的渦輪葉片。
這叫燈下黑。
李山河站在碼頭的探照燈陰影里,抽著煙,目光死死盯著每一個吊裝的動作。
三驢子則拿著個小本本,在那邊跟船老大核對清單,嘴里念念有詞。
“二哥,這玩意兒真能運過去?”彪子雖然剛才威風八面,但此刻看著那黑洞洞的海面,心里還是有點沒底,“這要是讓海關查出來……”
“海關只查走私電器和香煙。”李山河吐出一口煙圈,“誰會去查一堆準備回爐重造的廢鋼鐵?再說,這船上有正規的廢品回收批文,是哈爾濱第一機械廠開的,手續全是真的。”
這就是李山河的高明之處。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裝船一直持續到后半夜。那五十個從哈爾濱調來的兄弟也沒閑著,分散在碼頭四周放風,一個個眼神警惕,那股子從林子里帶出來的野性還沒散,讓周圍想看熱鬧的人都不敢靠近。
凌晨三點,最后一箱貨物落入船艙。
船老大是個皮膚黝黑的福建人,姓陳,跑這條線跑了十幾年,啥風浪都見過。他走過來,遞給李山河一根煙:“李老板,貨齊了。趁著潮水,咱這就走?”
“走。”李山河拍了拍他的肩膀,“陳老大,這一路辛苦。到了公海,會有人接應。見到掛紅旗的漁船,閃三下燈。”
“曉得。周主任打過招呼了。”陳老大點點頭,他也是這條隱秘戰線上的老人了,話不多,但辦事靠譜。
隨著一聲汽笛的長鳴,貨輪緩緩駛離了碼頭,留下一道翻滾的白浪,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看著船影消失,李山河心里的石頭才算真正落了地。
“行了,收隊。”李山河轉過身,看著那一臉諂媚站在旁邊的劉一手。
“劉老板,今晚干得不錯。”李山河從兜里掏出一疊大團結,大概有兩千塊,隨手拍在劉一手的胸口,“這是弟兄們的辛苦費。拿去喝茶。”
劉一手捧著錢,手都在抖。這可不是小數目,頂得上他收一個月的過路費了。關鍵是,剛才還要殺要剮的,現在突然給錢,這讓他有點受寵若驚。
“爺……這……這怎么好意思……”
“拿著。”李山河語氣淡然,“我說了,我不白使喚人。以后這碼頭上,我的貨,你要給我看好了。要是讓我知道你吃里扒外……”
“不敢!絕對不敢!”劉一手把胸脯拍得啪啪響,“以后李爺的貨就是我親爹!誰敢動一下,我劉一手剁了他!”
這就是江湖。
大棒加胡蘿卜,永遠是最有效的手段。
回到市區,天已經蒙蒙亮了。
李山河沒有回招待所睡覺,而是直接讓彪子把車開到了大連的一處國營招待所。
那里,老周派來的聯絡員已經在等著了。
是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斯斯文文的,看著像個大學生。
但李山河一眼就看出來,這人腰里別著家伙,那是保衛處的人。
“李先生。”年輕人主動伸出手,“我是小王。周主任讓我來跟您確認一下,船已經出發了嗎?”
“出發了。”李山河握了握手,那是雙常年握筆但也握槍的手,“大概明天中午能到公海交接點。”
“辛苦了。”小王推了推眼鏡,“周主任說,國家不會忘記您的貢獻。另外,關于您之前提過的,想要在南方搞個電子廠的想法,上面批了。土地和政策,一路綠燈。”
李山河笑了。這才是他最想要的。
那一船廢鐵,不僅僅是給國家的禮物,更是遠東公司在國內的一塊敲門磚。
有了這個電子廠,加上從蘇聯搞來的技術,再配合香江那邊的資金和市場,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就要成型了。
“替我謝謝周主任。”李山河說道,“告訴他,下一批貨會更多,更好。”
小王點點頭,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晨霧中。
“二哥,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彪子在旁邊聽得云里霧里,“啥電子廠?咱們不是做衣服的嗎?咋又要造收音機了?”
“彪子,做衣服只能賺小錢。”李山河看著東邊升起的太陽,金色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造電子產品,那是賺未來的錢。而且,咱們不僅要造,還要造最好的。讓小日本和美國佬都得求著買咱們的東西。”
三驢子在一旁若有所思:“二哥,那咱們接下來干啥?回香江?”
“不急。”李山河伸了個懶腰,“既然回了東北,那不得回家看看?再說,還有個人,我得去見見。”
“誰?”
“一個能幫咱們把這條路徹底鋪平的人。”
李山河神秘一笑,“走,回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