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用你說?”
嚴世蕃不耐煩地揮手。
“問題是去哪祭?總不能在我嚴府后院吧?”
書房內一時沉默。
嚴嵩依舊專注于筆下,仿佛對這場爭執充耳不聞。
羅龍文眼珠一轉,上前一步。
“閣老,屬下有個想法...”
嚴嵩終于放下毛筆,抬眼看了他一眼。
“說。”
“屬下以為,可在天壇祭孔?!?/p>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趙文華瞪大眼睛。
“天壇?那可是祭天之地!”
羅龍文不慌不忙。
“祭孔本就是漢高祖按祭天儀禮開創的。用祭天之禮祭孔,才是真正的祭祀?!?/p>
嚴嵩緩緩起身,走到榻前坐下,閉目沉思。
羅龍文繼續道。
“皇上公開駁斥閣老獻詩,明顯是站在楊帆的秦法一邊。如今讓裕王去曲阜祭孔,不過是怕天下人說朱家不尊圣人之道。我們若搶在天壇祭孔...”
“一箭雙雕!”
“正是?!?/p>
羅龍文點頭。
“一來可借皇家祭天之地,抬孔子牌位,讓百官和讀書人自發前來,以此宣告朱家不敬圣人、已失天命;二來可借助天意,壓過裕王?!?/p>
嚴嵩睜開眼,嘴角微微上揚。
“好,甚好。”
他看向嚴世蕃和羅龍文。
“此事就交由你二人張羅。要快,不必聲張,讓群臣和書院學子屆時自行前往?!?/p>
嚴世蕃躬身。
“兒子明白?!?/p>
嚴嵩又補充道。
“多找袁煒、郭樸這些老臣出主意。
他們的話,讀書人愛聽?!?/p>
嚴世蕃直起身,獨眼中帶著狠厲。
“羅龍文、趙文華,你二人親自去聯系郭樸、袁煒。其他人聽你們調度。此事若有閃失...”
他冷笑一聲。
“咱們都得進詔獄喝茶?!?/p>
趙文華腿一軟,差點跪下。
“下官...下官一定辦妥!”
當夜,鎮海衛。
楊帆猛然從夢中驚醒,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海浪拍岸的聲音隱約可聞。
他翻身下床,在房中來回踱步。一種莫名的不安纏繞心頭,與當年華亭之戰前夕的感覺如出一轍。
“不對...一定有什么不對...”
楊帆喃喃自語。
他推開窗戶,夜風帶著咸腥味撲面而來。遠處海面上,幾點漁火飄搖。
楊帆眉頭緊鎖。
嘉靖帝的性格他太了解了——過于保守,講究后發制人。
可這次,皇上恐怕低估了嚴嵩,更低估了天下人對孔孟的尊崇。
“孔孟是王道,理學是圣道...”
楊帆苦笑。
“可如今誰還分得清?”
他轉身披上外衣,迅速收拾行裝。一刻鐘后,一匹快馬沖出鎮海衛,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次日午后,杭州城。
楊帆風塵仆仆地站在萬松書院門前,抬頭望著匾額上“萬松書院”四個大字,長舒一口氣。
“楊兄!”
李贄和呂坤早已等候多時,見他到來,連忙迎上。
李贄壓低聲音。
“出什么事了?你信中說得不清不楚...”
楊帆搖搖頭。
“進去說?!?/p>
三人穿過回廊,遠遠便聽見一陣笑聲。
轉過假山,眼前豁然開朗——數百名士子和百姓席地而坐,中間一位青衫文士正在講學,不時引得眾人哄笑。
呂坤感嘆。
“何心隱果然名不虛傳。若儒學都如他這般,呂某哪還會有什么偏見?”
李贄也點頭。
“這才是直追堯舜大道的真心、真儒啊?!?/p>
楊帆原本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
他示意二人稍等,自己找了個角落坐下。
何心隱正在講一個笑話。
“...那縣官問犯人。
'你可知罪?'犯人答。
'小的知罪,小的不該偷牛。'縣官大怒。
'胡說!本官問的是上月東街米鋪失竊一案!'“
眾人哄堂大笑。笑聲中,楊帆環顧四周,看到一張張專注而愉悅的面孔。
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稚氣未脫的孩童,更多的是青衫方巾的讀書人。
半年來,何心隱在萬松書院講授堯舜心學,聲名遠播。
加之新蒙學教材推廣,這種直白簡單的學說很快在民間蔚然成風,與楊帆的變法相輔相成,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人心。
“人心向背...”
楊帆暗自思忖。
“若能再有三五年...”
但他知道,時間不等人。眼下正值新舊交替之際,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
嚴黨若借祭孔之名煽動士人,不僅變法可能夭折,就連朱家江山都可能動搖。
何心隱結束了講學,與眾人寒暄幾句后,朝楊帆這邊走來。
楊帆一路上思索著嚴家若祭孔將面臨的兩個問題。
“地點和身份...”
他低聲自語,眉頭緊鎖。
嚴嵩父子若真要祭孔,京師孔廟、曲阜都是皇家禁地,他們斷不敢明目張膽前往。
那么,書院或天地壇就成了最可能的選擇。
更棘手的是,嚴嵩已告病在家,無法以首輔身份主持,只能私下串聯,裝作“自發而成”的民間祭祀。
想到這里,楊帆的嘴角浮現出冷笑。
這種掩耳盜鈴的把戲,騙得過旁人,卻騙不過他。
“楊大人,何事如此出神?”
一個清朗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楊帆抬頭,見何心隱含笑立于門前,一襲青衫,儒雅中透著幾分超然。
“何先生來得正好。”
楊帆起身相迎,開門見山道。
“嚴嵩獻詩之事,想必先生已有所耳聞?”
何心隱神色一凜,緩步入內。
“近日杭州城內確有傳言,說京城戒嚴,皇上背棄圣人之制...”
他頓了頓,眼中帶著銳利。
“看來,出事了?”
楊帆點頭,示意何心隱落座。
“本朝以堯舜大道立國,自當包容諸子百家。皇上清修僅是個人喜好,與立國之道何干?”
他壓低聲音。
“嚴嵩很可能要借祭孔之名,行擠兌皇上之實。”
“將皇上抹黑成不尊圣王之道的術士?”
何心隱眉頭緊蹙。
“正是。”
楊帆眼中帶著鋒芒。
“更棘手的是,皇上已命裕王八月二十七赴曲阜祭孔。嚴嵩多半會搶在前頭,先發制人。”
何心隱沉吟片刻。
“楊大人有何打算?”
“我也要祭孔?!?/p>
楊帆斬釘截鐵。
“而且要趕在嚴嵩之前?!?/p>
話音剛落,門外又傳來腳步聲。李贄與呂坤聯袂而至,顯然也是被楊帆緊急召來。
“楊兄何事如此急切?”
李贄一進門便問道,他身著褐色長衫,目光炯炯有神。
楊帆將計劃重述一遍,李贄與呂坤對視一眼,皆露出驚訝之色。
“此舉...”
呂坤捋須沉吟。
“確實出人意料?!?/p>
何心隱卻已領會其中深意。
“嚴家心思昭然若揭。楊大人以欽差和變法大臣身份搶先祭孔,能有力駁斥皇家背棄圣學的謠言?!?/p>
“正是此意?!?/p>
楊帆目光灼灼地看向三人。
“但我需要諸位的幫助?!?/p>
李贄眼中閃過興奮之色。
“好一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楊兄此計大妙!”
“只是...”
呂坤仍有顧慮。
“祭孔乃大禮,規格、地點、儀程都需慎重。楊大人身份特殊,更需拿捏分寸?!?/p>
何心隱微微頷首。
“呂兄所言極是。首先便是身份問題——天子祭孔用太牢,皇子用釋奠,儒生用釋萊。楊大人乃道門中人,按理當用釋萊之禮;若以督辦學案欽差身份,可用釋奠,但需降格至卿大夫規格。”
楊帆沉思片刻。
“釋奠規格過高,恐惹非議。不如用釋萊,但適當提高規格,以示鄭重?!?/p>
“善?!?/p>
何心隱贊許道。
“其次便是地點。京師、曲阜不可取,各地書院又顯小氣...”
他忽然眼前一亮。
“衢州如何?”
“衢州?”
楊帆一怔。
“正是?!?/p>
何心隱解釋道。
“衢州孔廟即南孔,乃宋室南渡后營建,規格僅低于曲阜,是天下正統孔廟。既不會搶了裕王風頭,又足夠莊重?!?/p>
楊帆與呂坤同時露出恍然之色。
“妙極!”
呂坤擊掌贊嘆。
“南孔乃正統,卻又非皇家專屬,正合楊大人身份?!?/p>
李贄也點頭贊同。
“且衢州距此不遠,便于安排?!?/p>
地點既定,何心隱繼續道。
“禮儀細節也需注意。楊大人身為道門中人,大祭前需先著道袍行參學之禮,再換官服行釋萊之禮。如此,可讓人無可指摘?!?/p>
楊帆會意。
“道門參學在前,官身祭孔在后,既表明立場,又不失禮數?!?/p>
“還有一事?!?/p>
李贄忽然插話。
“既要與嚴嵩之流區別,當在祭文上下功夫。何不寫一篇闡明大道之學的文章,傳抄天下?”
呂坤眼前一亮。
“李兄此言大善!由我等共同撰寫一篇大道祭文,既正本清源,又可駁斥嚴家歪理!”
楊帆欣然應允。
“正合我意。此事就拜托三位了?!?/p>
何心隱含笑點頭,卻又問道。
“楊大人可還有其他安排?”
楊帆眼中帶著深意。
“確實還有一事。我想在祭孔當日,為舟山公廨行開衙之禮?!?/p>
“舟山公廨?”
三人異口同聲。
“正是?!?/p>
楊帆解釋道。
“舟山倭寇案牽涉甚廣,不僅有我朝子民,還有佛郎機、朝鮮、倭國、琉球等人。朝廷尚無專門衙門審理此類案件,故成立舟山公廨,專司明朝人與外邦人互犯之案?!?/p>
他頓了頓。
“對倭寇定戰爭罪,重者處斬,其余按徒流杖配處置。我想將此衙門掛在孔門名下,與祭孔同日進行?!?/p>
呂坤率先反應過來。
“妙!此舉既能昭告天下倭寇罪行,又能讓十二國無話可說,正合孔孟'王道無差'之旨!”
李贄也撫掌笑道。
“以王道行司法,以仁義正刑名,此乃古圣先賢之道!”
唯有何心隱略顯遲疑。
“儒門與法家混淆,是否妥當?”
楊帆早有準備。
“孔子曾做大司寇,掌刑獄之事。此舉名正言順。況且,《春秋》有判例之實,唐律有'化外人'條款,皆可為此事淵源。”
“堯舜大道,大同之旨?!?/p>
何心隱琢磨片刻,終于點頭。
“楊大人思慮周全,老夫無異議?!?/p>
四人計議妥當,何心隱當即揮毫,將儀禮細則一一寫出。
楊帆仔細審閱,不時提出修改意見,四人討論至日暮方散。
離開后,楊帆馬不停蹄趕往詞人祠。
張居正已在廂房等候多時。
“如何?”
張居正見楊帆進門,立刻起身相迎。
楊帆將計劃詳細道來。
“好!此舉不僅能挫敗嚴家陰謀,更能彰顯朝廷威嚴!”
他略一沉吟。
“只是時間緊迫,需立即行動?!?/p>
楊帆點頭。
“我已請何先生草擬儀禮,李、呂二位負責祭文。當務之急是召集官員?!?/p>
張居正會意,立刻取來筆墨。
“我這就起草文書,請張翰今日下發,令全省七品以上官員全部參加。”
衢州新橋孔廟內,晨光透過古老的柏樹枝葉,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駁光影。
三日前的大雨將廟宇洗刷得一塵不染,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松柏與書卷混合的清香。
楊帆整了整青布儒服的衣領,指尖觸到內襯暗袋里那份密折的輪廓。
他側目看了眼身旁的張居正,對方正微微仰頭凝視大殿檐角垂下的銅鈴,神色肅穆中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銳利。
“時辰到了。”
張居正低聲道,聲音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
楊帆頷首,目光掃過殿前廣場。黑壓壓的官員隊伍整齊排列,清一色的儒生冠服在晨風中微微飄動。
這本該是莊嚴肅穆的場景,卻因某些人刻意低垂的頭顱和閃爍的眼神,平添了幾分詭譎。
“嚴家的人倒是老實?!?/p>
楊帆嘴角勾起冷笑。
“看來胡宗憲的事讓他們學乖了?!?/p>
張居正輕輕搖頭。
“噤若寒蟬未必是畏懼,更可能是蓄勢待發?!?/p>
二人不再言語,隨著鐘磬聲邁步向前。
何心隱與顏山農已立于祭臺兩側,手中捧著古樸的禮器。
楊帆注意到何心隱今日特意換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儒衫,腰間束著麻繩,與那些綾羅綢緞加身的官員形成鮮明對比。
“釋萊禮始——”
顏山農蒼老的聲音在殿前回蕩。
楊帆站在第一排正中,能清晰看到祭臺上的擺設。三排素菜整齊排列。
最前排的魚、李、栗還帶著晨露;
第二排榛、菱、芡散發著山野清香;
第三排的芹、菹更是尋常百姓家中常見的菜蔬。
沒有三牲血食,沒有奢華祭器,這場祭祀簡樸得近乎寒酸,卻又莊重得令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