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乎無計可施的困境中,嚴黨選擇了他們最擅長也最卑劣的一招——散布流言,攪亂輿論。核心成員們心領神會,開始在有限的交往圈子里,逢人便有意無意地講述那些精心編織的故事。
盡管京城依舊處于戒嚴狀態,但坊間市井之中,關于兩位皇子唱“對臺戲”的種種嘲笑和揣測,還是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開來。
原本因抓捕又釋放而顯得被動的嚴家,竟借此巧妙地將自己從“失敗者”的角色,轉換成了皇子爭斗中的“無辜受害者”和“被迫害的忠臣”,竟然真的挽回了一些輿論上的損失,至少混淆了一部分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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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遙遠的江南諸省,剛剛通過八百里加急,收到了來自京城的驚天消息。原本喧囂塵上、牽動無數人神經的“江右謀反大案”,其焦點幾乎在一夜之間,被京城那場一夕驚變完全取代!
嚴家父子及黨羽二百余人深夜被捕,次日卻又離奇獲釋;緊接著,嚴嵩率領群臣午門外白布請罪;深居西苑修道多年的嘉靖皇帝罕見地發出仙諭,勒令太子前往安陸祭掃祖陵;而太子在離京前,又頒布了那道石破天驚的、要求全面推行變法并減免稅賦的監國令旨;
這一切,還疊加著遼東危急、大軍壓境的噩耗……這錯綜復雜、一波三折的消息,堪稱大明朝數十年來最為震撼的政局地震,迅速在江南的官場、士林和民間傳得沸沸揚揚。
杭州,萬松書院。
剛從云貴地區返回的李贄,正與楊帆、呂坤、徐渭等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閑談。李贄面帶倦容,提及在云貴推行莊園改革時,黔國公沐朝弼如何陽奉陰違,處處設障,自己與之僵持許久,最終也難以打開局面。
他還提到在昆明偶遇了游歷至此的吳承恩,并應一位張侍郎家的二公子邀請,在云貴盤桓了些時日。
正說話間,張居正的族侄張翰匆匆而來,帶來了最新的邸報以及他打聽到的更多細節。眾人連忙傳閱邸報,看到了那份言辭玄妙的“仙諭”,以及徐階出任樞密臺大臣的任命。
張翰更是口述了京城發生的詳細經過。
太子如何突然抓捕嚴黨,又如何迫于壓力釋放;嚴嵩父子如何上演午門請罪那一幕幕戲劇性的場面。
楊帆聽著,眉頭緊鎖,他沉吟片刻,補充了一個從錦衣衛舊友吳明處得知的絕密消息。
“我還聽說……景王,已經被徐九秘密護送回京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楊帆繼續分析道。
“皇上……恐怕早就知道景王是裝瘋。如今在這個節骨眼上將他接回京城,其用意……不言自明。裕王殿下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
當晚,眾人再次聚在一起商議,都感覺大明朝已然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更加兇險的階段。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江右案以及變法之爭,此刻都顯得次要了,所有人的焦點,都無可避免地轉向了那至高無上的皇位歸屬。
曾在薊州總督楊博麾下做過幕僚的徐渭,憑借其軍事經驗判斷道。
“楊博此人,最是騎墻觀望!如今這般局勢,他絕不肯輕易分兵去解遼陽之圍!遼陽……失陷恐怕是難免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
“而且,我懷疑此次遼東軍情如此蹊蹺,背后就是嚴黨在鼓動!先前是為了整垮楊兄你推動的變法,如今,則是為了搶奪皇位!”
楊帆聞言,不禁感慨時局變化之快,恍如隔世。
“短短數日,焦點便從江右謀反的傳聞,切換到了京城的驚天之變。相比之下,我們在景德鎮經歷的那些沖突,反倒顯得不重要了。”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剛剛被提及的景王身上。眾人提及景王在安陸封地的舊事,楊帆便將自己所知景王已被秘密接回京城的消息再次確認,并說了出來。
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都感到一陣悚然。呂坤面色凝重。
“若景王已然回京,而太子又被遣往祖陵……這豈不是意味著,皇上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太子名為祭掃,實為……二人換位?”
徐渭回憶著過去對景王的零星印象,臉上露出厭惡之色。
“景王此人,早年便有些邪僻,心思深沉難測。
他與嚴世蕃攪在一起,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勾當。皇上若早下決心,將他圈禁在鳳陽,或許更為穩妥。如今放虎歸山,只怕后患無窮。”
楊帆卻搖了搖頭,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我不信景王會有什么致命的把柄落在嚴家手中。當年在安陸,我曾遠遠見過他裝瘋賣傻的樣子,那眼神深處,除了癲狂,更有一種刻骨的恨意和冤屈!我懷疑,他與嚴家之間,非但不是同盟,反而可能有仇!”
他目光銳利,繼續分析。
“嚴家如今是病急亂投醫,眼見太子殿下頒布了那道深得民心的變法令旨,感到了末日將至,才將全部希望寄托在景王登基上,指望能延續他們的權勢。但是——”
楊帆語氣篤定,帶著三年與嚴黨惡斗積累下的經驗和直覺。
“我敢斷言,嚴家此番,必垮無疑!因為他們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押錯了人!他們以為景王是他們的棋子,卻不知自己可能才是別人棋盤上的棄子!”
眾人細細品味楊帆的話,都覺得頗有道理。嚴家經此重創,核心被捕又釋放,威望掃地,確實已是強弩之末,難以翻身了。
呂坤贊同道。
“楊兄所言極是。沐朝弼等人此次支持裕王殿下動手,雖未竟全功,但也重創了嚴家威勢。如今局勢明朗,嚴家翻身無望,我們正該趁此機會,落井下石,方能擴大勝算!”
楊帆最后總結道。
“大家各自留心,整理一下我們過去準備的那些東西,以備不時之需。大變在即,需早作打算。”
眾人達成共識,嚴家的覆亡似乎已經注定,而他們需要做的,就是在這最后的變局中,把握住方向,為自己所信奉的理念,也為這大明朝的未來,爭得一線生機。夜色中的萬松書院,燈火通明,思想的碰撞與對時局的研判,一直持續到深夜。
次日,呂坤便帶著一個密封的錦匣,再次來到了萬松書院。匣中裝的,正是楊帆長期以來冒著巨大風險,通過各種渠道留心收集、整理的有關嚴家的“猛料”。
這些材料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對嚴家形成致命一擊。
楊帆做事,向來秉持依法依證的原則,不屑于羅織罪名、構陷他人。
他力求每一份材料都有確鑿的來源或證據支撐,務求鐵證如山,讓嚴家及其黨羽在事實面前難以辯駁,更能對朝野上下那些仍在觀望的嚴黨成員形成巨大的心理壓力。
最終目標,是促使無論最終是裕王還是景王掌權,都能憑借這些無可抵賴的罪證,將嚴家徹底治罪,永絕后患。
錦匣之中,最具殺傷力的,是七八封嚴家與塞外蒙古首領,特別是與俺答汗,以及其部下找全、蕭芹等人的秘密通信抄件或原件!其中最核心、最要命的一封,經楊帆多方核實,確信是由嚴嵩口授大意,由其子嚴世蕃親自執筆潤色而成。
信中的內容,直指當年一次邊境危機時,嚴家父子竟在局勢危急關頭,秘密要求俺答“全軍壓向大同”,以此牽制朝廷兵力,緩解他們自身在朝中面臨的壓力。而作為交換,嚴家承諾了包括“開放邊境礦禁”、“允許部分蒙古部眾移民”等三項極其損害國家利益的條款!
這已不僅僅是結黨營私、貪贓枉法,這是赤裸裸的里通外國,是確鑿無疑的叛國之罪!其性質之惡劣,足以將嚴家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楊帆在整理這些信件時,甚至聯想到記憶中某個模糊的、類似明末的時空片段,那里似乎東林黨人與關外滿人私通書信竟不被視為重罪,也無人深究。對比當下手中這白紙黑字的鐵證,他更覺觸目驚心,也更加堅定了必須將嚴家扳倒的決心。
眾人傳閱著這些信件抄本,無不感到脊背發涼,又夾雜著一種即將揭開蓋子的興奮。然而,接下來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了面前。
這些足以致命的“猛料”,該通過何種渠道,交給誰,才能發揮最大的效用?
有人下意識地看向徐渭,但隨即又搖了搖頭。徐渭自己更是連連擺手,他那標志性的狂放笑容里帶著幾分自嘲與清醒。
“莫要看我!我徐文長一生癲狂,行事不拘禮法,在那些貴人眼中,就是個不可信的狂生。讓我去見那位深不可測的景王殿下?怕是連門都進不去,就算進去了,說的話他也未必肯信。更何況……”
他頓了頓,神色難得地嚴肅起來。
“諸位別忘了,那位景王殿下,對我們這些人,可未必懷有什么善意。”
這話點醒了不少人。的確,景王與他們素無交集,其心性如何,是正是邪,全然未知。貿然將如此重要的證據交付,風險太大。
就在這時,場中的氣氛微微變得有些異樣。呂坤、李贄、甚至包括何心隱在內的幾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多次瞟向楊帆,眼神中帶著一種此前未曾有過的審視和疑惑。
近段時間,隨著“江右謀反大案”鬧得沸沸揚揚,一個關于楊帆身世的離奇傳言,也開始在極小的圈子里隱秘流傳。有人說,楊帆或許是前朝建文帝流落民間的五世孫;更有甚者,直接猜測他可能就是當今皇帝的某位流落民間的皇子!
盡管眾人與楊帆相處已久,從未在他身上感受到絲毫所謂的“皇家氣度”,其日常生活習性也更似普通百姓,甚至帶著些市井氣息。
但是,傳言這種東西,往往是越傳越像真的,尤其聯想到裕王此前也曾莫名其妙地針對過楊帆,更讓這無中生有的謠言,平添了幾分令人不得不疑的“依據”。
楊帆察覺到眾人異樣的目光,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其中緣由,不由得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他攤了攤手。
“怎么?諸位也信了那些無稽之談?”
呂坤與楊帆相交最深,信任也最堅,他首先開口,打破了這微妙的尷尬。
“楊兄不必介懷,流言蜚語,止于智者。”
他隨即話鋒一轉,回到正題,認同了徐渭的看法。
“徐兄所言有理,景王那邊,確實不宜貿然接觸。”
他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
“依我之見,不如將這些材料,轉交給沐朝弼,沐國公。”
這個提議立刻引起了眾人的興趣。呂坤分析道。
“其一,楊兄與沐國公在云貴打過交道,算是熟識,便于溝通。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沐朝弼如今已深陷京城巨變,他協助太子抓捕嚴黨,與嚴家可謂結下了死仇,再無退路可言!
唯有徹底扳倒嚴家,他才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黔國公府的權勢!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嚴家萬劫不復!”
李贄也點頭贊同。
“沐朝弼此人,雖有跋扈之名,但此番在京城,算是一條敢作敢當的漢子!正是他帶頭打垮了嚴家多年的威勢。將這些證據交給他,他必定會想方設法,利用其在軍中和勛貴圈子里的影響力,將其呈遞上去,務求置嚴家于死地!”
眾人紛紛覺得此議可行,目光都集中到了楊帆身上,等待他的決斷。
楊帆沉默著,手指輕輕敲擊著那份裝著密信的錦匣,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
京城的風云變幻,裕王的被迫離京,景王的悄然回歸,嚴家的垂死掙扎……無數線索在他腦海中交織。忽然,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閃過——或許,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親自介入,推動局勢向著更有利方向發展的機會?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迅速變得清晰和強烈。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在場眾人,脫口而出,提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想法。
“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沐國公確實是一個選擇。但是……”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堅定。
“我在想,或許……由我親自走一趟京城,將這些‘猛料’,直接交到該交的人手上,會更為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