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鋒似無意地一轉,含沙射影地補充道。
“還是說……郭將軍心中另有顧忌,或因……某些關聯,而不肯全力出兵?”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如同毒刺,直刺郭琥的心窩!這幾乎是在明指他郭琥是嚴黨余孽,故意貽誤軍機!
郭琥瞬間嚇得魂飛魄散,臉色慘白。在這種指控面前,任何軍事上的理由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知道,若被坐實此等罪名,不僅自己性命不保,更要株連家族!他再也顧不得什么武將的尊嚴和堅持。
“噗通”一聲單膝跪地,聲音顫抖著服軟。
“末將……末將絕無此心!王爺明鑒!末將……末將惟王爺之命是從!但請王爺示下,末將萬死不辭!”
看到郭琥徹底被懾服,景王那僵硬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旋即恢復原狀。
他不再繞彎子,直接下令。
“既如此……即刻整軍,出塞作戰,以解遼陽之圍!”
不等郭琥詢問具體方略,景王竟徑直走到帳中懸掛的簡陋地圖前,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點向了一個名為“卓山”的地方。
“此地,”景王的聲音依舊沒有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乃圖們汗此番進兵之樞紐,糧草輜重,多囤積于此,亦是其兵馬往來集散之地。”
吳鼎聞言,仔細看了看地圖,立刻認出了這個地方,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郭琥也是久經沙場之輩,略一思索,便覺此目標選得極為刁鉆和精準!若能成功突襲,確實能打到敵人的要害。
景王繼續闡述他的計劃,雖然措辭依舊有些斷續,但邏輯清晰得可怕。
“突襲卓山……焚其輜重,奪其牲口。圖們汗……必回軍救援。薊州之危……自解。局面……或可打開。”
他最后總結道,目光掃過郭琥和吳鼎。
“成敗……系于膽量。”
郭琥初時還震撼于景王這深藏不露、一針見血的謀略,此刻聽聞完整計劃,更是心潮澎湃。
他此刻已完全被景王的手段所折服,無論是權術還是軍略。
他由衷地抱拳贊道。
“王爺英明!末將……五體投地!愿遵王爺將令!”
“即刻出發。”
景王言簡意賅。
“各將分領本部,半個時辰后,出塞!”
眾將轟然應諾,紛紛出帳準備。郭琥最后一個離開,心情復雜,既有對未知戰局的忐忑,也有對景王深不可測的畏懼。
他獨自站在帳外,望著忙碌起來的軍營,心中一片悵惘。
景王不知何時也走了出來,站在他身邊,望著遠方,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冰冷地直言。
“勝,則無事。”
郭琥深吸一口氣,再次鄭重道。
“末將……由衷佩服王爺之謀略膽識。”
半個時辰后,一萬五千神樞營精銳在關外一片平野上集結完畢,軍容肅殺。景王換上了一身簡便的青衣,未著甲胄,長發披散,騎在一匹駿馬之上,立于一座小土丘上,俯瞰著下方黑壓壓的陣列。
陽光熾烈,照在他異常白皙的臉上,映襯得他那陰鷙的面容和寒厲的目光更加醒目,那平靜的外表下,仿佛壓抑著一種即將噴薄而出的狂癲與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郭琥看著丘上那道身影,心中暗嘆。
“此人若登大寶,真不知是天下之福,還是蒼生之禍……”
但他已無退路,只能策馬追上。
景王見大軍集結完畢,不再多言,猛地一勒韁繩,竟一馬當先,朝著西北方向,率先沖了出去!其決絕與悍勇,絲毫不像久居深宮的王爺。
郭琥與吳鼎不敢怠慢,立刻協助指揮,將一萬五千人馬分為前、中、后三軍,緊隨著景王那抹顯眼的青色身影,如同決堤的洪流,向著塞外蒼茫的天地,洶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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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京城嚴府。
與往日門庭若市、氣勢煊赫相比,如今的嚴府顯得格外壓抑。府門外雖然依舊有家丁守衛,但明顯失了往日的囂張氣焰,一個個面帶憤恨與不安。
府內深處的秘密山房之中,此刻聚集了眾多嚴黨的核心與高層人物。除了嚴嵩、嚴世蕃父子,還有張雨、袁煒、郭樸、許論、呂本等鐵桿成員,甚至一些平日不常露面的,如劉伯躍、吳鵬等人也都在場,使得原本寬敞的山房顯得有些擁擠。
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就在這時,一份密報經由陸炳的渠道,悄然送到了嚴世蕃手中。
嚴世蕃快速瀏覽后,獨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神色,他將密報遞給身旁的父親嚴嵩。
嚴嵩看過之后,布滿老年斑的臉上也露出了深切的疑惑,他喃喃道。
“景王……竟然主動出塞了?在這個當口?”
消息很快在密室中傳開,所有人都感到深深的困惑和不解。景王此舉,意欲何為?他哪來的底氣?這突如其來的變數,讓原本就錯綜復雜的局勢,更加撲朔迷離。
密室內的氣氛因這則消息而變得更加躁動不安。有人低聲議論。
“皇上讓景王隨軍,如今又默許他甚至可能授意他出塞作戰,這莫非……是已然認可了他的繼承人地位?”
嚴世蕃的獨眼中閃爍著陰晴不定的光芒,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語、閉目養神的父親嚴嵩。
嚴嵩緩緩睜開眼,渾濁的老眼里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疑慮,他搖了搖頭,聲音沙啞。
“不妥……老夫總覺得,哪里不妥。”
他頓了頓,似乎在整理紛亂的思緒。
“皇上生性多疑,對裕王尚且如此,為何對這位裝瘋賣傻多年的景王,反倒似乎少了戒備,甚至讓他有機會接觸、乃至統帶京營兵馬?此其一也。”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繼續說道。
“其二,景王,或者說朱學,此人……絕非表面那般簡單。
他隱忍多年,所圖必大。此次出塞,事先竟未與我們通半點聲氣!這說明什么?說明他要么是臨時起意,要么……就是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盤算,不再需要我們,甚至可能……想要擺脫我們的控制!”
這才是最讓嚴嵩感到心驚和不安的地方。景王是他們嚴家準備了多年的“奇貨”,是用于取代裕王的重要棋子。如今這棋子不但自行其是,更可能反過來成為他們無法掌控的變數!
他轉向負責與安陸王府聯絡的鄢懋卿,問道。
“懋卿,安陸王府那邊,最近可有什么異常?朱學離京前,可有特別交代?”
鄢懋卿連忙躬身回答。
“閣老,安陸王府一切如常,并無異動。景王殿下離京前,言行……與往日并無不同,進廳堂,用茶點,皆如常態。”
他想了想,補充道。
“若說出事,恐怕問題不是出在安陸王府,而是出在……景王殿下自己身上。或許,他確實生了別的心思,想要單干了。”
此言一出,密室內的眾人都陷入了沉默。嚴家近期遭受重創,外圍黨羽見風使舵,避之唯恐不及;坊間流言四起,多是嘲諷嚴家失勢;百官更是人心浮動,徐階、李春芳因主持大局而聲望日隆,裕王雖然被遣離京,但那道免稅減賦的令旨卻讓他贏得了不少民心。
他們好不容易利用遼東軍情和午門請罪,逼得皇上將太子遣去祭掃祖陵,卻未能一舉廢黜其位。如今,最大的依仗景王又似乎脫離了掌控,嚴黨核心圈的這些人,真正感受到了命懸一線的危機。
就在這時,嚴世蕃猛地一拍桌子,獨眼中兇光畢露,打破了沉默。
“現在不是猜他朱學想干什么的時候!當務之急,是確保我們的計劃能進行下去!張居正派了王國光去游說俺答,萬一讓他說動了,辛愛那邊可能就會撤火,遼陽之圍一解,我們的壓力就小了!
皇上更不會輕易廢太子了!我們必須讓遼陽盡快陷落,讓局勢壞到皇上無法拖延,必須立刻扶朱學上位!只有朱學坐上太子之位,并且如我們之前約定的那樣,重用小閣老,我們才能挽回敗局!”
他這話點明了問題的核心。
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完全依賴他們、受他們控制的景王,而不是一個自行其是的景王。
曾經受過廷杖羞辱、早已沒有退路的袁煒,此刻臉上露出一絲狠色,他接口道。
“小閣老所言極是!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張居正能否說動俺答上!我們必須再給辛愛加一把火!讓他拼死也要拿下遼陽!”
他環視眾人,壓低聲音,說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建議。
“不如……我們再派人去見辛愛,許以重利!可以承諾,若景王登基,便封他一個……王爵!比如,遼王!”
“王爵?”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大明自立國以來,除了早期和特殊情況,極少敕封北面蒙古首領為王爵,這幾乎等同于裂土封疆的承諾了!
袁煒見眾人驚疑,進一步解釋道。
“此招看似……驚世駭俗,但力道十足!辛愛若得大明正式冊封的王爵,在其部落中,聲望將徹底壓倒其父,甚至能與俺答分庭抗禮!如此誘惑,由不得他不賣命!”
嚴世蕃獨眼一亮,撫掌道。
“妙!此計大妙!可以讓牛信去辦!就告訴辛愛,這是景王殿下的意思!景王殿下金口玉言,絕不反悔!”
他刻意強調是景王的意思,既是增加可信度,也是在眾人心中強化“景王有把柄在我們手中,不得不聽從”的印象。
果然,眾人聽到這里,轉憂為喜。羅龍文更是笑著奉承道。
“小閣老妙計!只要辛愛為了這王爵玩命攻打,遼陽旦夕可下!屆時,朝廷壓力倍增,皇上就算想保裕王,也保不住了!朝局必將重新圍繞我嚴家旋轉!”
一直覺得不妥的嚴嵩,此刻也緩緩站起身,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如血的夕陽,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
“世蕃之計,或可一試。但你們別忘了,還有一個人,至關重要。”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眾人。
“薊遼總督,楊博!他若一直騎墻觀望,甚至因為張居正的什么招數而開始賣力解圍,那么即便辛愛再賣命,局勢也可能被拖住。”
他看向羅龍文,吩咐道。
“羅龍文,你親自去一趟,帶上牛信,不是去見辛愛,先去薊州見楊博!不必多說,只需點醒他,讓他知道,該動一動了。但話不要說透,讓他自己去琢磨。”
眾人立刻明白了嚴嵩的用意。楊博這種老滑頭,最懂得看風向。此刻嚴家看似風雨飄搖,但若能說動楊博繼續“配合”,或者至少繼續觀望,那么遼東危局就難以緩解,皇上的壓力就會持續增大。
這時,趙文華憂心忡忡地問道。
“閣老,那京城這邊……我們后續該如何?”
羅龍文陰險一笑,接過話頭。
“京城這邊,我們不能沉寂!要繼續走動,繼續應酬!要把水攪渾!要告訴所有人,景王與裕王之爭,是他們兄弟鬩墻,是天家無父子!與我們嚴家何干?我們嚴家,才是被無辜牽連,被迫害的忠臣!”
郭樸立刻領會,附和道。
“對!如今京城人心惶惶,正需要談資!我們可以散布些……嗯,有趣的說法。比如,裕王在江右早有謀反之心,所以才清丈土地,收買人心;
比如,裕王秉政期間,毒打不肯附逆的忠直官員;再比如,裕王昨夜派人夜闖禁宮,意圖不軌……而景王,則是一直在背后隱忍算計,等待時機。”
他越說越興奮。
“這類調侃,正好迎合了百官對皇家內部傾軋的看客心理,也能削弱皇家的威嚴!只要流傳開來,百姓無知,最易受此等聳人聽聞的流言影響!到時候,誰還關心我們嚴家那點‘小事’?所有人的目光,都會集中在皇家那點腌臜事上!”
嚴嵩聽著這些計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未贊同,也未反對,只是重新坐回了椅中,緩緩閉上了眼睛,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又仿佛已經疲憊不堪。密室內,陰謀的氣息再次彌漫開來,嚴黨這頭受傷的猛獸,正在舔舐傷口,準備著下一次更瘋狂的反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