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謙此言一出,任亨泰與吳觀玄皆是一愣。
任亨泰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擠了進去,將放榜的人籍貫全都看了一遍,頓時有些不可思議道:“真的是這樣,一個北方的士子都沒有,上面都是南方的士子,這會試的考官究竟在做什么?難道,北方的士子真不如南方的士子?”
說著,任亨泰又搖了搖頭,道:“不對不對,根本不是因為南北,我任亨泰不是一樣沒有上榜?是我學藝不精罷了。”他嘀嘀咕咕自言自語,為自己的落敗找一個合理的理由。
吳謙可沒有任亨泰那般善于自省,他冷哼一聲,道:“任兄,你的學問,我與吳兄都清楚,論學問才華,你為當世一流,然這榜上盡是南方的士子,卻沒有我們北方人,還不明顯么?”
任亨泰猛地抬起頭,搖了搖腦袋,道:“不可能,主考官劉三吾大人乃當今的大儒,他怎么可能故意做這種事?”
吳觀玄沉默片刻,四周觀望了一下,大多數未中榜的士子,都面色鐵青,捶胸頓足。
當然,也有部分敏銳的士子發現了不對勁,朝著那榜指指點點議論。
“劉大人什么意思?一個北人都沒有?”
“不公平!論學問我不輸任何人!”
“這里面一定有問題,考官有問題!”
“噓!你小點聲兒!”
吳觀玄拉著任亨泰與吳謙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道:“兩位兄臺,這件事不簡單,我等寒窗苦讀多年,只為金榜題名,可如今你們也見到了,放榜的中舉的人無一個北方人,我們必須要一個公平!”
任亨泰已經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道:“對!我們得要一個公平,吳兄,明日我們就去宮門外,敲響登聞鼓!”
吳觀玄卻搖了搖頭,說道:“任兄,北方的士子何其多?敲登聞鼓是個辦法,但不如我們聯合其他的北方士子上書,讓陛下看到我們我們遭遇的不公,這比敲響一百次登聞鼓還管用!”
隨即,三人匆匆離開,而魏國公府對面二樓酒樓的毛驤,正聽著屬下將謄抄來的名單念誦出來。
初時,毛驤還笑容滿面,不時評價兩句:“這個叫毛遂的吾聽說過,寫的一手好字;這個叫做解縉的吾也知道,博聞強記,才思敏捷,不錯,不錯……”
然而毛驤的評價隨著后面的人名籍貫紛紛亮相,逐漸消失,他的臉色也逐漸難看,有好幾次欲言又止,但是見楊帆坐在那兒不動如山,他還是忍住了。
待侍從念誦完,毛驤煩躁地揮揮手將他打發走,然后才開口說道:“楊老弟,你莫不是能掐會算?這放榜的結果,為何會這樣?”
楊帆含笑,反問毛驤道:“毛大哥看出端倪了?”
毛驤苦著臉,說道:“何止是看出端倪?馬上要出塌天大禍了,今年的會試中榜都是南人,陛下能善罷甘休?這群南方文人,到底要做什么?”
楊帆慢悠悠地端起酒杯,道:“毛大哥,這些士子一共有五十一人,其中除了一個是廣東的之外,其他都是江西、浙江,福建三省的士子,毛大哥,你難道就沒發覺點什么?這三個地方熟悉不熟悉?”
毛驤的瞳孔微微收縮,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端起酒杯硬灌了一口酒,沉聲說道:“去年你徹查‘郭桓案’,鬧民亂的地方,正是這三個省,他們……他們居然將手伸到科舉來了?他們不要命了?”
毛驤執掌親軍都尉府多年,能一直穩穩當當地走到今日,腦袋絕對不笨,相反,他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敏銳的多。
他看得出來,去年所謂的“民亂”,就是江西、浙江、福建三地的官員與士紳對朱皇帝的示威與反抗,結果這才過去了一年,那群家伙得寸進尺,居然在科舉上搞出這般手段?
楊帆幽幽說道:“死,他們當然怕,不過這只是他們在一步步試探罷了,賭陛下不會大開殺戒,要他們的命,毛大哥,恐怕陛下很快就會召見你了。”
聞言,毛驤臉色越發的苦澀,道:“去年剛剛消停消停,今年就又要鬧騰起來,什么時候是個盡頭啊,楊老弟,愚兄倒是有些羨慕起你了。”
楊帆仰面而笑,自嘲道:“吾無所事事,每日不過吃吃喝喝罷了,毛大哥千萬別學我,哈哈哈。”
春闈放榜,可謂幾家歡喜幾家愁。
然而由于其中的南北差異,一場席卷大明官場的風暴,前然而至。
應天,皇宮。
深夜的武英殿內,氣氛壓抑的嚇人。
太子朱標,魏國公徐達,還有洪武皇帝朱元璋,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朱元璋凝視著御案上的會試士子中榜的名單,一對虎目幾乎要噴出火來。
“一科會試,里面竟一個北方的士子都沒有,一個都沒有,他們要做甚?將科舉當成那南方三省的自家院子?想讓誰進就讓誰進去?”
魏國公徐達拄著拐杖,直嘆氣,春闈放榜就在徐達的府門口,待仆從告訴徐達放榜結果后,他就意識到問題嚴重了。
果然,晚上朱元璋派云奇親自去了他府上,請徐達前往宮中議事。
朱標在一旁沉默了片刻,道:“父皇,科舉由主考官與同考官同時審查,這其中也許會有失誤與偏頗,兒臣覺得不妨給劉三吾等考官一個機會,重新審查,這審查可由父皇指定人來做,以此來糾察錯漏的北方英才。”
聞言,朱元璋轉過身看向朱標,又看了看徐達,道:“天德,你覺得呢?”
徐達咳嗽了一聲,說道:“太子殿下的辦法,不失為良策,不過可再等一等,等北方的學子們鬧騰起來,聲音直達天聽,再順水推舟選出一人來再次評審試卷,此所謂名正言順。”
朱標面露喜色,看向朱元璋。
對此,朱元璋微微頷首,道:“好,就按你說的做吧,人手你來選。”
朱標領命而去,待朱標離開,朱元璋才對徐達說道:“看見了吧,天德?那群文人都已經將手伸到了科舉,要動搖咱培養人才的根本,標兒還在想著給他們機會。
咱這個兒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仁善了,面對那群外表文質彬彬,實則吃人不吐骨頭的文人,太子這幅心腸,怎么能斗得過他們?”
徐達也不好議論朱標,只是說道:“太子殿下仁善像娘娘,陛下,復審的人員,要不要讓楊帆去試一試?”
一聽到“楊帆”的名字,朱元璋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冷哼一聲道:“哼!要那小子做甚?他在應天逍遙快活,也不想著為咱分憂解難,讓他成了白衣,他還真就做起了白衣!”
徐達忍著笑意,說道:“陛下,您下旨讓他做白衣,楊帆可不就是聽旨了?難不成陛下您真因為楊帆沒主動求著您要做官,與他置氣?”
徐達說對了,朱元璋就是在置氣。
他朱皇帝乃是天下之主,在有心里無論他做了什么,人才都該為他效力。
就如劉伯溫當初被朱元璋強留在應天一般,楊帆你不過受了“小委屈”,為何不主動向自己示好?
朱元璋忍不住嘀咕道:“天下的人才有的是,咱就不信沒有他楊屠戶還要吃帶毛豬,且看著吧!”
徐達見朱元璋堅持,只好罷了去找楊帆的念頭。
兩日后,早朝。
如同往常一樣,朱元璋臨朝與百官議政,正在商議市舶司政務的時候,毛驤卻突然從殿外走進來,急切的叫道:“陛下,有人在宮門外叩闕!”
“什么?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叩闕?”聞言,文淵閣大學士宋訥,震驚不已的叫道。
宮門叩闕,這可比敲登聞鼓要嚴重得多,一個處理不好,就可能醞釀出更大的事件。
“是這次趕考的北方學子,他們聯名上書,請陛下嚴查此次科舉的結果,還說……”說到最后,毛驤忍不住支支吾吾。
朱元璋盯著毛驤,喝道:“還說了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的!說!”
毛驤只好繼續說,道:“他們還說主考官劉大人,與副考官白大人,聯合起來舞弊,只讓南方的士子中榜,卻不肯讓北方的士子中榜,他們在刻意打壓北方的士子。”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肅靜,這段日子發生的事,他們也都很清楚,但他們也沒想到這群考生竟敢在宮門叩闕,此時聽到他們給劉三吾與白信蹈扣的帽子,其余官員當即一言不發,生怕引火上身。
畢竟這件事實在是太大了,等于直接指著兩個人的鼻子,說兩個人壟斷科舉會試,不把北方的士子當人。
從北宋滅亡到南宋,再到元朝,直至朱元璋驅逐韃虜,再造華夏,已經過去了幾百年。
這段漫長的時光中,南方漢人與北方漢人,其實產生了非常嚴重的隔閡與區別。
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之后,一直致力于消除南北隔閡與矛盾,讓天下漢人融為一體,可說是這么說,但雙方之間的隔閡與矛盾哪里那么容易被消除的。
劉三吾聞言顫巍巍地站出來,一開口,眼淚倏然落下,道:“陛下,老臣奉命主持科舉,不敢有一日懈怠,今日北方的士子們群情激奮,污蔑老臣,老臣寧愿死也不愿意擔負污名,請陛下賜老臣一死吧!”
劉三吾聲淚俱下,朱皇帝只好安撫道:“劉大人何至于此?咱當然相信你的品行,不過,這次會試中榜的人的名單,咱也看了,中榜的的確都是南方人,士子們有想法是正常的。”
說話間,朱元璋看了一眼朱標,朱標立刻站出來,說道:“父皇,外面的北方士子們群情激奮,若是不給他們一個說法,恐怕此事無法了結。
兒臣覺得不如派人再審試卷,這樣既證明了劉大人與白大人以及其他同考官的清白,又能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向他們證明,這科舉乃是光明正大,公平公正的!”
朱元璋露出沉思之色,片刻后說道:“太子言之有理,諸位愛卿覺得這辦法怎樣?”
華蓋殿大學士邵質拱手,道:“臣認為太子的辦法很穩妥,若是這復審都無法再查出有什么問題,那那些北方的士子當疑慮盡消。”
新任的禮部尚書李原名,亦上前說道:“陛下,臣也贊同太子殿下的辦法,就是不知道太子殿下讓何人來復審呢?”
一般來說復查試卷,肯定要學問高的,可這學問高的除了翰林院還有哪里?但是劉三吾乃是翰林學士,讓翰林院的翰林去推翻劉三吾,那可能么?
聞言,朱標微微一笑,說道:“本宮建議從父皇的侍讀之中來挑選,本宮看張信、韓達兩位就不錯,他們都是飽讀詩書又品行端良之人,斷不會黑白顛倒。”
侍讀?
李原名微微一怔,旋即笑著說道:“太子殿下思慮周全,臣覺得可行!”
朱元璋的侍讀絕對學文過人,還是朱元璋的貼身心腹,選他們二人來復審,任何人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劉三吾高聲呼喊道:“老臣劉三吾,謝陛下、殿下,給老臣自證清白的機會,老臣謝過陛下、殿下!”
說話間,劉三吾的臉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一閃而過。
當夜,應天,劉三吾府邸。
夜深人靜,白信蹈神情頗為焦慮的走進了書房,見到正在讀書的劉三吾之后,他直接跪地,大聲呼叫道:“恩師,救命!救命啊!”
劉三吾放下書,笑吟吟地望著白信蹈,道:“你這是做什么?好好的救什么命?快起來。”
白信蹈面露驚恐,道:“恩師,今日朝堂上的事情都傳開了,殿下欽點張信、韓達來復查試卷,這……這該如何是好?
那張信、韓達乃是陛下侍讀,學問不差,若是被他們查出端倪來,那群北方的士子還不借題發揮鬧上天?弟子,以及其他十六名同考官的前途生死,就系在此事上了啊!”
劉三吾背著手站起來,緩緩走向白信蹈,干瘦的面皮抖了抖。
“你呀,還是太嫩了,沉不住氣,那張信、韓達空有學問,可是他們不是官員,也沒有從政的經驗,對付他們的辦法多的是?”
白信蹈滿頭的汗水,抬起頭問道:“請……請恩師指點迷津!”
劉三吾仰面而笑,說道:“你呀你呀,慌忙則亂,試卷那么多他倆能都看?取一些文采平平,甚至是里面夾雜著忌諱的試卷出來,給他們看,審!他們還能將那種試卷定為中榜么?”
白信蹈恍然大悟,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他當即從地上緩緩站起來,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道:“恩師原來早有準備,學生佩服,那張信、韓達二人遇見恩師您,注定無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