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吳明吳亮。
“你們二人,身份特殊,乃錦衣衛世襲百戶。此番風波,恐難置身事外。若事有不諧,恐會牽連你們。”
吳明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
“先生何出此言!若無先生,我等早已死在詔獄!這條命是先生給的,能為先生、為變法大業盡一份力,雖死無憾!區區世襲百戶,何足掛齒!”
吳亮也重重點頭。
“大哥所言極是!錦衣衛的差事,不做也罷!
我等愿追隨先生!”
楊帆看著二人決絕的神情,眼中閃過感動,他鄭重道。
“好!有你們這句話,我心甚慰。放心,若真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我會設法偽造一份呂芳呂公公的手令,將你們調離險地,絕不會讓你們無辜受牽連!”
就在楊帆于觀音寺內與吳明吳亮密謀應對之策時,杭州城內,詞人祠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張居正憤然離去后,張雨與趙貞吉再無顧忌,廣發帖文,召集浙江布政使司、杭州府乃至相關衙門幾乎所有重要官員,齊聚詞人祠,準備正式推出他們那套“復歸圣道”的反變法政令。
細觀與會者名單,卻耐人尋味。
浙直總督譚綸,名義上掌管南直隸與浙江軍務,未被邀請參會。南京兵部尚書戚繼光,專司練兵剿倭,不預地方庶務,同樣未在邀請之列。
原江南巡撫張翰,乃楊帆舉薦,在張居正離開后不久便“稱病”不出,自然不會露面。
按察使劉應節,亦為楊帆所提拔,更是以“海防緊急,需坐鎮鎮海衛”為由,早早離開了杭州這是非之地。
此刻坐在祠內的,除了張雨、趙貞吉這兩位京中來客,主力便是新任的浙江布政使萬采。
此人乃嚴嵩女婿袁應樞力薦,剛剛到任,躊躇滿志,正摩拳擦掌,準備借著太子監國、嚴黨再起的東風,大干一場,成為推行這套“新政”的急先鋒。
詞人祠內,喧囂過后,人群漸散,只剩下張雨、趙貞吉以及幾名心腹書吏。
張雨臉上帶著志得意滿的笑容,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擬好的文書草案,遞到趙貞吉面前。
“貞吉兄,看看這個。”
張雨的語氣輕松,仿佛只是遞過一份尋常公文。
“這是小閣老親自交代,我等反復斟酌擬定的《江南新政疏要》,待萬布政使到任后,便可明發各府縣施行。你我先聯署個名,以示同心。”
趙貞吉心中疑惑,接過那疊厚厚的紙張,借著尚未熄滅的燈火仔細翻閱。越看,他的臉色越是蒼白,手指甚至微微顫抖起來。
文書開篇便高調宣稱“復歸圣人之道”,但其具體條款卻令人觸目驚心:強令各州縣以宗族祠堂為核心,重建宗法體系,統管賦稅、訴訟乃至人身約束。
強制所有機戶、匠戶、商戶必須加入所謂的“行會團練”,接受其“統一調度管理”。
更設立所謂的“變法校尉”,直屬布政使司,授予巡查、緝拿、審訊之權,專司“推行新政,糾察不法”!
看到“變法校尉”四字,趙貞吉腦中轟的一聲,如同驚雷炸響!這哪里是什么“復歸圣道”?這分明是效仿商鞅秦法,欲以嚴刑峻法、特務統治來強行推行其政!
一旦此機構成立,必將成為懸在江南百姓頭上的利劍,那些校尉為了政績,為了討好上官,什么事做不出來?嚴刑拷打,羅織罪名,豈非頃刻間之事?!
他強壓著心悸繼續往下看,又一條更是讓他如墜冰窟——“鼓勵縉紳勛臣,募練家丁部曲,以靖地方,輔國用”。
這輕飄飄的“鼓勵”二字,背后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要將楊帆費盡心血、甚至不惜觸動巨大利益才得以釋放的數十萬奴籍之人,重新推回那些豪強縉紳的掌控之下!
這意味著變法最核心的成果之一,將被徹底推翻!這必將引發難以想象的社會動蕩和慘烈沖突!
“這……張大人!”
趙貞吉猛地抬起頭,聲音因震驚和憤怒而有些嘶啞。
“這些條款……是否過于……過于嚴苛了?宗法行團,管制百業,已恐窒礙難行。
這變法校尉……豈非重現暴秦酷吏之治?還有這家丁部曲……這……這是要將楊部堂所釋之民,重新推回火坑啊!如此一來,江南必生動亂,人心大亂,后果不堪設想!”
張雨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漠然和居高臨下的審視。
他輕輕哼了一聲,道。
“貞吉兄,你是在質疑小閣老的決斷?還是在質疑太子殿下監國、復歸圣道的旨意?”
他逼近一步,語氣帶著壓迫感。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如今江南被楊帆、張居正等人搞得烏煙瘴氣,綱紀松弛,刁民橫行,非以重典,不足以撥亂反正!
這些條款,正是為了徹底肅清流毒,重整河山!你我所要做的,是貫徹執行,而非在此瞻前顧后,婦人之仁!”
趙貞吉感到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憤怒涌上心頭,他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聯署”,而是被當成了用來裝點門面、事后頂罪的傀儡!
他強忍著怒火,試圖做最后的掙扎。
“張大人,即便……即便要推行,是否也當循序漸進?譬如這變法校尉,權責是否過于重大?人選、監督……”
“夠了!”
張雨不耐煩地打斷他,臉上已露出明顯的不屑和輕蔑。
“具體細則,萬采萬大人自會統籌。布政使司下將新設‘變法校尉衙門’,一應人員遴選、章程制定,皆由萬大人主導。至于貞吉兄你嘛……”
張雨拖長了語調,意味深長地看了趙貞吉一眼,語氣帶著譏諷。
“你若覺得有何不妥,大可回去……自己慢慢琢磨。只是,這聯署之名,今日你是簽也得簽,不簽……呵呵,恐怕由不得你了。”
這番話如同冷水澆頭,讓趙貞吉瞬間清醒,也徹底冰寒。
他明白了,張雨等人根本不在乎這些政策是否會引發動蕩,甚至……他們可能正是要故意制造動蕩!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他的腦海:他們是要故意激起民變,制造流血事件!
以此徹底搞臭“變法”的名聲,恐嚇天下民心,讓所有試圖變革的力量都不敢再抬頭!
最終目的,是讓那些因變法而利益受損的縉紳豪強、貪官奸商們能夠毫無顧忌地重新掌控一切,而朝廷的威信和法度,將在他們的操控下形同虛設!
而這背后……這背后難道僅僅是嚴世藩的意思?嚴嵩那個老狐貍,難道會不知道?還是說……這根本就是嚴嵩的授意?!
他們如此肆無忌憚,甚至不惜動搖國本,難道……難道他們已經找好了退路,甚至……選好了取代裕王的人選?
那個被關在安陸、據說已經瘋了的景王的面孔,猛地浮現在趙貞吉的眼前,讓他不寒而栗!
趙貞吉站在原地,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文書仿佛有千斤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杭州城內外,氣氛一日緊似一日。張雨、萬采等人挾太子監國令旨與內閣樞密臺之威,以驚人的速度組建起了所謂的“變法校尉隊”。
這支隊伍,名義上隸屬新設的“變法校尉衙門”,實則多由嚴家舊部門客、地方豪強惡霸以及急于攀附新貴的失意文人充任。
他們手持水火棍,腰挎鐵尺鎖鏈,以“推行新政,復歸圣道”為名,橫行鄉里,如狼似虎。
昔日被楊帆新政打壓下去的嚴家黨羽紛紛復起,彈冠相慶,重新把持了各處關卡、稅所乃至市集。
更令人發指的是,變法校尉隊開始強行推行“契奴歸主”之令,手持早已作廢的舊契,闖入屯墾衛及各鄉村,威逼利誘,甚至動用武力,強迫那些已被釋放的奴籍之人重新認主歸宗。
同時,又以“整合資源,提升效能”為借口,強行合并各地小機戶、小作坊,美其名曰“歸入行團統一管理”,實則是要將其產出的利潤盡數納入掌控。
一時間,江南蘇、松、常、鎮四府乃至浙江北部,怨聲載道,雞犬不寧。稍有反抗,便被扣上“抵制新政,對抗朝廷”的罪名,鎖拿拷打,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數。
一股恐怖的陰云,迅速籠罩了這片曾經因變法而稍顯生機的土地。
趙貞吉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心急如焚,卻無力阻止。
他雖位列巡撫,名義上仍是江南最高行政長官,但張雨手持樞密臺鈞令,萬采又是新任布政使,手握實權,變法校尉隊更直接聽命于他們。
趙貞吉的幾次勸誡和異議,都被張雨以“奉旨行事”、“大局為重”為由,輕蔑地頂了回來。
他感覺自己如同被架空的傀儡,只能困坐巡撫衙門,聽著外面傳來的種種噩耗,內心充滿了憤怒與無力感。
而張雨的倒行逆施,也使其迅速成為千夫所指的眾矢之的。
就在這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刻,杭州城北,北校場附近一處隱秘的宅院內,燈火通明。
楊帆悄然至此,與稱病不出的原江南巡撫張翰、借故避往海防的原按察使劉應節等人進行了一場極其秘密的會面。
屋內氣氛凝重,幾乎能聽到彼此沉重的心跳聲。
張翰面色憔悴,捶著桌面,痛心疾首。
“無法無天!簡直是無法無天!那張雨、萬采,還有那些所謂的變法校尉,根本就是一群強盜!照他們這么搞下去,江南非要大亂不可!民變就在眼前!”
劉應節也是憂心忡忡。
“是啊,楊先生!如今各地已是怨氣沖天,不少地方已有鄉民聚集自保,與校尉隊發生沖突,流血事件時有發生。
再這么下去,一旦釀成大規模民變,后果不堪設想!屆時,無論初衷如何,變法必將被徹底污名化,你我多年心血,必將毀于一旦!”
楊帆靜靜地聽著,面色沉靜如水,但眼神深處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決斷。
“二位大人所言極是。局勢危殆,已到了千鈞一發之際。
我等絕不能坐視流血沖突發生,那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懷。
但同樣,我們也絕不能眼睜睜看著變法被如此踐踏、徹底失敗。”
他目光掃過二人,一字一句道。
“如今,欲挽狂瀾于既倒,常規手段已然無效。必須行非常之法!”
張翰和劉應節精神一振,齊聲問道。
“先生有何良策?”
楊帆眼中寒光一閃,斬釘截鐵道。
“擒賊先擒王!如今這禍亂之源,首在張雨,次在萬采!此二人,一個手持雞毛當令箭,一個狐假虎威掌實權。
唯有以此二人開刀,雷霆一擊,打掉他們的囂張氣焰,方能震懾宵小,迫使變法校尉隊的暴行暫歇,為平息民憤、挽回局面爭取時間!”
劉應節遲疑道。
“此二人畢竟有太子旨意和樞密臺背書,如何能動?”
楊帆沉聲道。
“這就需要借力打力。趙貞吉趙巡撫,雖被架空,但其內心對張雨所為極為不滿,二人之間裂痕已深。
若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足以震動朝野的理由,或許能促使趙貞吉下定決心,以巡撫身份,站出來公開反對變法校尉隊的暴行,甚至……下令暫停其行動。
只要官面上的行動停止,民間的怒火便可暫得平息。”
他進一步剖析,語氣變得愈發深邃。
“更重要的是,張雨、萬采等人,乃至他們背后的嚴家,如今所為,看似針對變法,實則……矛頭直指東宮!
他們是在借推行‘新政’之名,行擠兌、甚至毀掉太子殿下之實!
他們要徹底搞臭變法,讓天下人將所有的怨恨都指向下令變法的裕王殿下!此乃釜底抽薪之計,歹毒無比!”
張翰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他們竟敢如此?!”
“他們有何不敢?”
楊帆冷笑。
“嚴家勢大根深,黨羽遍布天下,歷史上……逼宮之事亦非沒有先例。對于他們而言,只要最終能掌控大局,謀反的罪名,未必不敢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