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慕?這是何等的羞辱!
他一個堂堂七品知縣,竟被一個十二歲的知府羨慕?
“伯……伯爺說笑了……”
孫智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倉皇后退一步。
他深深地再次躬下身子,幾乎將頭埋進了胸口。
“下官……下官聽聞知府大人深夜駕臨瑞安,心急如焚,唯恐有半分怠慢?!?/p>
“這才……這才失了儀態,讓知府大人見笑了?!?/p>
“下官實不知大人此番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若有能為大人分憂之處,下官萬死不辭!”
他不敢再提轎子的事,只能拼命擺低姿態。
飛快地將話題引開,試圖掌握主動。
然而,陸明淵根本沒有理會他的示好。
那雙銳利的眸子從他身上移開,緩緩地抬起手,指向不遠處那片黑壓壓的人群。
那些被繳了械、抱頭蹲在地上的衙役。
以及他們身后,那些眼中混雜著恐懼、麻木的趙家村村民。
夜風吹過,卷起陸明淵玄色的衣袍,獵獵作響。
“所為何事?”陸明淵冷笑一聲。
“孫知縣,本官倒想問問你,你在瑞安,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驚雷!
“朝廷體恤東南沿海百姓,屢遭倭寇襲擾,生計艱難,特下旨意,凡受倭患侵擾之村鎮,秋糧稅賦減免五成!”
“此乃朝廷恩典,亦是本府明文下發的公文!”
“趙家村去年冬便遭倭寇洗劫,死傷十數人,為何到了你孫知縣這里,減免五成的恩旨,就成了一紙空文?”
“你非但沒有減免,反而依舊按照原先的稅賦足額征收,甚至變本加厲!”
“孫大人,你將朝廷的恩典,將本官的公文,置于何地?”
孫智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都晃了晃,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果然是為了秋糧!
而且,對方連細節都查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最后一點僥K幸心理瞬間崩塌。
他知道,這件事,已經沒有任何抵賴的余地。
“還有!”陸明淵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聲音愈發冰冷。
“本官聽聞,趙家村村民響應官府號召,于村西開辟荒田三百余畝?!?/p>
“為何這三百畝荒田,也被你計入了今年的秋糧稅賦之中?”
孫智的腦子嗡的一聲,徹底亂了。
他原本準備好的“丟車保帥”的計策,在陸明淵這雷霆萬鈞的質問下,顯得那么脆弱不堪。
他原以為陸明淵只是抓住了秋糧征收額度的問題,沒想到連新墾荒田這種細枝末節都查得如此清楚!
完了!
這是孫智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他“噗通”一聲,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肥胖的身體,重重地跪在了冰冷而堅硬的泥地上。
膝蓋與碎石的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剩下無邊的恐懼。
“大人,大人饒命??!下官冤枉??!”
孫智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哪里還有半分知縣的威儀。
他一邊重重地磕頭,一邊聲嘶力竭地哭喊道。
“伯爺明鑒!關于秋糧減免之事,下官……下官確實是按照您的公文吩咐下去的!”
“下官親口交代,讓負責征糧的胥吏,務必將朝廷的恩典落實到位,只征收五成稅賦!”
“是他們!一定是下面這幫狗奴才陽奉陰違,欺上瞞下,瞞著下官干了這等傷天害理的勾當!”
“他們……他們是為了自己的私利,才多征了糧食,這……這與下官無關??!”
孫智抬起頭,聲音顫抖著說道。
“下官……下官被這幫奸吏蒙蔽了!下官有失察之罪,但絕無盤剝百姓之心??!”
“陸大人,請您給下官一個機會,下官一定嚴查此事?!?/p>
“將這幫碩鼠、蛀蟲全部揪出來,明正典刑,給趙家村的百姓一個交代!給您一個交代!”
說著,他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猛地轉向那群早已嚇傻的衙役,聲色俱厲地咆哮道。
“來人!將這幫膽大包天、蒙蔽上官的狗東西,就地給本官拿下!打入死牢!聽候發落!”
然而,沒有一個人動。
他帶來的幾個心腹衙役,此刻也縮在鎮海司騎士的威壓之下,瑟瑟發抖,根本不敢上前。
他見無人響應,臉上一陣尷尬,但求生的本能讓他立刻轉向陸明淵,繼續磕頭如搗蒜。
“伯爺,您看,您看!下官這就處理!”
“至于多征收的稅糧,下官……下官立刻命人從縣倉運回,絕不讓鄉親們吃虧!”
安排完秋糧的事,他深吸一口氣,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開始解釋第二個,也是更致命的問題。
“至于那三百畝荒田……”
孫智的聲音稍微穩了一些,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抹精光。
“伯爺,此事……恐怕是個誤會?!?/p>
他心中暗自給自己打氣。
秋糧之事,是他理虧,只能認栽。
但這荒田征稅,他卻自認占著一個“理”字,一個“法”字!
“伯爺容稟。”孫智的腰桿似乎都挺直了一絲。
“按照我大乾律法典籍《乾律疏議·戶律》一篇中明確規定?!?/p>
“凡新墾之田,若記入農戶名下,成為其私產田畝者,則視同舊田,一體納糧?!?/p>
“唯有官府主持開墾的官田,或是未經登記在冊的‘隱田’,方有首年免賦之說?!?/p>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實則是在觀察陸明淵的表情。
“這趙家村新開的三百畝荒田,下官派人查驗過。”
“這些荒田都已經按照規矩,清丈畝數,劃分地契,正式記入了村中各戶的名下?!?/p>
“既然成了他們的私田,那按照律法,自然應當一體征收稅賦。”
“下官……下官身為瑞安知縣,一切都是按照大乾的律法辦事,不敢有絲毫逾越啊!”
說到這里,孫智的底氣又足了幾分。他抬高了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和無奈。
“至于伯爺您所說的首年免賦,那需要有陛下的圣旨,或是……或是浙直總督府下發的正式公文,下官才敢執行。”
“伯爺您以溫州府名義發布的政令,下官自然是遵從的?!?/p>
“但……但這終究只在溫州府一地施行,若要更改大乾立國百年的稅賦律法?!?/p>
“下官……下官人微言輕,實在是沒有這個膽子??!”
這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陰險至極。
他先是搬出《大乾律法》,將自己征稅的行為定義為“依法辦事”。
然后,他巧妙地將陸明淵的免賦政策,限定在了“溫州府”。
暗示陸明淵的政令,在法理上,是無法覆蓋和更改國家根本大法的。
他甚至隱晦地點出,你陸明淵雖然是伯爺,是知府。
但你的命令,大不過總督,更不可能大過皇帝!
我孫智,只是一個嚴格遵守國家律法的小小知縣,我有什么錯?
他這是在用大乾的“法”,來對抗陸明淵的“權”!
解釋完這兩件事,孫智的心中竟然真的升起了一絲底氣。
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破局的關鍵。
秋糧的鍋,甩給了下屬;荒田的稅,有國法作為擋箭牌。
只要陸明淵還顧及朝廷體面,還承認自己是大乾的官員,就不可能在這件事上把自己往死里整。
畢竟,依法征稅,天經地義!
他悄悄抬眼,觀察著陸明淵的反應。
然而,他看到的,卻是陸明淵臉上那抹更加濃郁的嘲諷。
仿佛在看一個自作聰明,卻不知死之將至的蠢貨。
“《乾律疏議·戶律》?”
陸明淵輕輕地重復了一遍,聲音里帶著一絲玩味。
他緩緩踱步,走到了那名一直站在他身旁,卻始終沉默不語的老者面前。
那老者,正是趙家村的村長,之前帶著村民去縣衙告狀,卻被亂棍打出的其中一人。
陸明淵拍了拍老者的肩膀,示意他安心,然后才重新轉向跪在地上的孫智,眼神中的冰冷足以將人凍結。
“孫知縣,你讀過書,知道搬出律法來當擋箭牌,很好?!?/p>
“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陸明淵的聲音陡然一沉,如同九幽寒冰。
“本官,不僅是冠文伯,是溫州知府。”
他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孫智的心臟上。
“本官,還是今科狀元!陛下欽點的文冠大乾!”
“你用來當擋箭牌的《乾律疏議》,本官倒著都能背出來!”
陸明淵的目光陡然變得凌厲如刀!
“《乾律疏議·戶律·田宅》一篇,說的是‘凡新墾之田,記為私產者,一體納糧’,這沒錯!”
“但你是不是忘了,緊接著的下一條附注,寫的是什么?”
孫智的瞳孔猛地一縮,大腦一片空白。
附注?什么附注?
他哪里會去研究那么細的東西!
他只知道那條對他有利的律法,便奉為圭臬,哪里還管什么附注!
“看來你是不記得了。”
陸明淵嘴角的弧度愈發冰冷,“那本官就教教你!”
“附注上寫得清清楚楚。
‘然,時有非常,當行權變?!?/p>
“若遇大災、大疫、兵禍之后,民生凋敝,為勸農桑,安撫流民,地方主官可酌情上奏,或便宜行事?!?/p>
“準許新墾之田免賦一至三年,待民力稍復,再行征納。此為國朝仁政,與民休息之本意!’”
陸明淵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回蕩,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如同暮鼓晨鐘,振聾發聵!
“孫智!”陸明淵厲聲喝道。
“瑞安連年遭受倭寇襲擾,算不算兵禍?百姓流離失所,算不算民生凋敝?”
“在這種情況下,你身為瑞安知縣,地方主官,非但沒有體恤百姓,上奏免賦,反而曲解律法,強征暴斂!”
“你將國朝的仁政,將與民休息的國本,置于何地?”
“你跟我講律法?你就是這么遵從大乾律法的嗎?”
陸明淵向前踏出一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面如死灰的孫智,眼神中的殺意,再也不加掩飾。
“你……”
“也配,跟本官講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