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借著這股東風,以雷霆之勢,下令徹查浙江數年來的積弊舊案。
一時間,按察使司的監牢人滿為患。
一份份彈劾的文書如同雪片般飛向總督府,又從總督府飛向各州府衙門。
短短數日,便有五十多名官員落馬,罪名從貪墨受賄到草菅人命,不一而足。
這些人中,既有芝麻綠豆的小官,也有身居要職的府縣正堂。
隨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被朱筆勾掉,整個浙江官場都彌漫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
無數官員惶惶不可終日,他們害怕胡宗憲這把火會燒到自己身上,更害怕這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清洗。
無數封或明或暗的書信,雪片般地飛入了杭州府,堆在了布政使鄭必昌和按察使何茂才的案頭。
杭州府,布政司衙門內。
檀香裊裊,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凝重。
布政使鄭必昌拈著一封來自臺州同鄉的求救信,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
他將信紙放下,看向對面的何茂才,那張總是掛著和煦笑容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深深的憂慮。
“老何,這次的事情,怕是真的鬧大了。”
鄭必昌的聲音有些沙啞。
何茂才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面色依舊陰沉。
只是那陰沉之下,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他沒想到,陸明淵點起的那把火,竟然被胡宗憲借去,燒成了燎原之勢。
“總督大人這是借著陸明淵那小子的風,要將咱們浙江官場的天,給捅個窟窿啊。”
鄭必昌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你我二人,一個掌民政,一個掌刑名,如今卻像兩個瞎子聾子,什么都不知道。”
“再這么下去,人心就散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
“這件事,你我必須一同去總督府,探一探部堂大人的口風。”
“若此事真是出自宮里的授意,那這些人,該丟的就得丟,該舍的就得舍,斷尾求生,總好過滿盤皆輸。”
“可如果……”鄭必昌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這只是部堂大人自己的主意,是他想借機來一次大徹查,立威也好,整肅也罷,那該保的人,我們就要盡力保下來。”
“也得讓部堂大人知道,浙江,不能這么亂下去!”
“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他不會不懂。”
何茂才聞言,緩緩放下了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他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狠意。
他本就對胡宗憲不滿了。
陸明淵打他何家的臉,胡宗憲不僅不幫忙,反而踩著他何家的臉面往上加了一腳,這筆賬他可記著呢。
如今,鄭必昌也坐不住了,愿意與他站在一處,他的底氣自然更足了幾分。
“鄭兄所言極是。”何茂才沉聲道。
“我等身為朝廷命官,為部堂大人分憂是分內之事。”
“可如今浙江官場人心惶惶,政務幾近停擺,我等若再不進言,便是失職!”
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然。
半個時辰后,浙直總督府。
鄭必昌與何茂才一前一后,走進了那間讓他們感到無比壓抑的書房。
胡宗憲依舊是一身尋常的青色便服,正伏案批閱著公文。
見二人進來,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示意他們坐下,并未起身。
這種無聲的壓迫感,讓鄭、何二人心中都是一凜。
何茂才性子更急,也自恃有嚴閣老做靠山,率先開了口。
他拱了拱手,語氣中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火氣。
“部堂大人,下官今日前來,是有一事不明,想請大人解惑。”
“講。”胡宗憲頭也未抬,筆尖在公文上游走,發出沙沙的聲響。
“近來,我按察司衙門,人犯是抓了一批又一批,監牢都快要關不下了。”
“整個浙江官場,如今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下官斗膽請問部堂大人,您這究竟是要做什么?總該給下官們一個準信。”
“否則,我這個按察使,他這個布政使,都被蒙在鼓里。”
“日后若是朝廷問起,鬧到了內閣,我二人也實在沒法交代啊!”
何茂才這番話,說得是又急又沖,名為請示,實為質問。
鄭必昌見狀,連忙起身打圓場,他對著胡宗憲躬身一禮,語氣溫和了許多。
“部堂大人息怒,老何他是心憂浙江大局,言語間有些急切了。”
“我二人并無他意,只是想問一問,部堂大人此次雷霆之舉,究竟是奉了圣命,還是您打算借此機會,徹底肅清浙江吏治?”
“我等也好心中有數,全力配合大人行事。”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倒是默契。
胡宗憲終于停下了筆,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眸子,平靜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那目光并不銳利,卻仿佛能洞穿人心,看得鄭必昌和何茂才心中一陣發毛。
仿佛自己那點小心思,在對方面前都無所遁形。
良久,胡宗憲才緩緩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們是來試探本督的?”
一句話,讓兩人臉色同時一變。
胡宗憲卻沒給他們辯解的機會,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院中的蒼松,聲音變得有些悠遠。
“告訴你們也無妨,此事,并非奉了圣命。”
聽到這句話,鄭必昌和何茂才心中都是一松。
只要不是皇帝的意思,那事情就還有轉圜的余地。
然而,胡宗憲的下一句話,卻又讓他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本督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查到軍中有人與倭寇私通,泄露軍機,致使我大乾將士數次圍剿失利,血灑疆場。”
“軍機泄露?”鄭必昌失聲驚呼。
這可是通敵叛國的大罪!
胡宗憲轉過身,目光如電,冷冷地掃過二人。
“此事干系重大,牽連甚廣,本督不得不慎。是以借著溫州舞弊案的由頭,暗中徹查。”
“因為事涉軍機,不便提前向二位透露消息,還望見諒。”
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下來:“如今,內鬼的線索已經查到了,這番查辦,自然也就該停下來了。”
一番話,說的是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既解釋了自己為何大動干戈,又點明了事情的嚴重性,讓他們無話可說。
最后一句“該停下來了”,更是給了他們一個臺階下。
鄭必昌和何茂才對視一眼,心中百味雜陳。
他們明白,胡宗憲這番話,既是解釋,也是警告。
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整個浙江官場。
第一,他胡宗憲,是支持陸明淵的,誰敢動陸明淵,就是跟他過不去。
第二,他胡宗憲要查誰,就能查誰,別以為背后有人撐腰,就可以高枕無憂。
這次是借口軍機泄露,下次呢?
敲山震虎,恩威并施。
這位東南柱石的手段,實在是高明得讓他們心頭發寒。
“部堂大人深謀遠慮,我等佩服!”
鄭必昌連忙躬身行禮,姿態放得極低,“既是為國除奸,我等自當全力支持,萬死不辭!”
何茂才也只能壓下心中的不甘,跟著行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知道,這場試探,他們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胡宗憲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目光重新投向了窗外。
他知道,自己這番大動干戈,目的已經達到。
其一,是為陸明淵撐腰。
他要讓浙江所有人都看清楚,陸明淵的背后,站著他這個浙直總督。
誰想給鎮海司下絆子,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其二,也是借機敲打一下這些盤根錯節的地方勢力,辦幾個真正的貪官污吏,為浙江百姓做些實事。
他胡宗憲,不僅僅是嚴黨的門生,更是大乾的封疆大吏。
做完這一切,接下來,就要看陸明淵自己的了。
這把皇帝遞來的刀,究竟能在這潭深不見底的浙江水中,掀起多大的浪花,他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