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書房內(nèi),胡宗憲手持那份來自溫州的卷宗,久久不語。
他身材魁梧,面容剛毅,一道深刻的法令紋從鼻翼延伸至嘴角,不怒自威。
作為大乾王朝東南的定海神針,他肩上扛著的是整個東南數(shù)千萬百姓的安危,以及抗擊倭寇的重任。
陸明淵的這份卷宗,他看得很仔細,每一個字都細細品味過。
看完之后,他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有贊賞,有憂慮,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贊賞的是陸明淵的雷厲風行與滴水不漏。
科場舞弊,國之蠹蟲。
陸明淵此舉,無疑是在給整個浙江官場敲響一記警鐘,有利于整肅吏治,這與他胡宗憲的想法不謀而合。
憂慮的,卻是陸明淵這種不留余地的行事風格。
何茂才是什么人?
嚴黨在浙江的重要棋子,更是他胡宗憲名義上的同僚和下屬。
陸明淵這么做,等于是將何茂才逼到了墻角,逼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一個按察使,想要給一個新立的衙門下絆子,實在是太容易了。
而他胡宗憲,夾在中間,將會非常難做。
至于那絲忌憚……
胡宗憲的目光,落在了卷宗末尾,陸明淵那鋒芒畢露的簽名上。
他從這份卷宗里,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案子,更看到了一顆玲瓏剔透、殺伐果決的心。
這個年輕人,太聰明了。
他知道如何利用民心,知道如何占據(jù)法理,更知道如何借力打力。
他將這份卷宗送來,看似是請示,實則是將自己綁上了他的戰(zhàn)車。
批,得罪了何茂才,得罪了嚴黨內(nèi)部的一部分人。
不批,他胡宗憲就成了徇私枉法,包庇同黨的酷吏,清流的彈劾奏章第二天就能堆滿皇帝的龍案。
這是一個陽謀,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的陽謀。
“此子……如一把出鞘的利劍,鋒銳無匹,卻也易折啊。”
胡宗憲喃喃自語。
他將卷宗緩緩放下,走到窗邊,望著院中那棵歷經(jīng)百年風雨的蒼勁古松,眼神深邃。
浙江這盤棋,因為這個年輕人的到來,徹底亂了。
原本盤根錯節(jié),維持著一種脆弱平衡的各方勢力,如今被投入了一顆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沈家、陳家、汪家……這些與倭寇勾結(jié),掌控著海貿(mào)命脈的地頭蛇,會善罷甘休嗎?
嚴黨內(nèi)部,那些靠著走私生意大發(fā)橫財?shù)墓賳T,會坐視陸明淵砸了他們的飯碗嗎?
還有那些虎視眈眈的清流,他們會真心實意地幫助陸明淵,還是想利用他作為攻擊嚴黨的棋子?
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
“督憲。”
一道沉穩(wěn)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胡宗憲回頭,看到自己的心腹幕僚徐渭正站在那里。
“文長,你來了。”
胡宗憲示意他坐下,“溫州的事,你怎么看?”
徐渭嘿嘿一笑,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飲而盡,才抹了抹嘴道。
“還能怎么看?坐著看,站著看,最好是搬個小板凳,嗑著瓜子看。”
胡宗憲被他這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氣笑了:“說正經(jīng)的。”
“正經(jīng)的?”徐渭收斂了笑容,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督憲,這位陸伯爺,可不是個省油的燈。他這一手,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哦?此話怎講?”
“他打何文瑞,看似是整頓科場,實則是敲山震虎,震的是何茂才,更是何茂才背后的整個浙江官僚體系。”
徐渭慢條斯理地分析道。
“他這是在告訴所有人,他陸明淵來浙江,不是來當官的,是來辦事的。誰敢擋他的路,何文瑞就是下場!”
“他就不怕,激起眾怒,寸步難行?”胡宗憲皺眉道。
“怕?他怕就不會這么干了。”
徐渭搖了搖頭。
“他這叫‘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他就是要將浙江這潭水攪渾,讓所有牛鬼蛇神都跳出來。”
“水越渾,魚才越大,他才越好下手。而且……”
徐渭頓了頓,壓低了聲音:“督憲別忘了,他的背后站著誰。”
“陛下讓他組建鎮(zhèn)海司,開海通商,這是皇命!誰敢公然違抗?”
“何茂才不敢,沈家陳家也不敢。他們只能在暗地里使絆子,下黑手。”
“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胡宗憲嘆了口氣。
“所以,他需要一把傘。”
徐渭的目光灼灼地看著胡宗憲。
“一把能為他遮風擋雨,讓他能放開手腳去干的傘。在整個浙江,能當這把傘的,只有一個人。”
胡宗憲沉默了。
他知道,徐渭說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陸明淵將這份卷宗送來,不僅僅是報備,更是一種試探,一種……投名狀。
他在向自己表明態(tài)度。
我,陸明淵,是奉皇命來辦事的,我無黨無私,只認皇命。
你胡宗憲若是真心為國為民,就該支持我。
“這小子,是在逼我表態(tài)啊。”
胡宗憲苦笑道。
徐渭卻是一臉的興奮。
“督憲,這何嘗不是一個機會?一個徹底掃清浙江沉疴痼疾的機會!”
“您一直苦于倭寇屢禁不絕,為何?根子就在于這些與倭寇內(nèi)外勾結(jié)的世家大族!他們就是大乾身上的爛瘡!”
“陸明淵這把刀,鋒利得很,正好可以用來割掉這些爛肉!”
胡宗憲的眼中精光一閃,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
徐渭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是啊,他胡宗憲一生之志,便是蕩平倭寇,還東南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可這些年來,他處處掣肘,正是因為內(nèi)部的阻力太大。
如今,皇帝派來了陸明淵這把“刀”,自己難道還要因為顧忌嚴黨的顏面,而將這把刀束之高閣嗎?
不!
他胡宗憲不是何茂才!
“文長,你說得對。”
胡宗憲緩緩點頭,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傳我的令,總督府行文浙江全省。申明科舉之重,嚴禁舞弊之風。”
“凡有違者,一經(jīng)查實,嚴懲不貸!溫州府此案,當為全省表率,著各地官府引以為戒!”
他這是在用自己的名義,為陸明淵的判決背書,也是在向整個浙江官場,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他,胡宗憲,選擇站在陸明淵這一邊!
至少在“開海”這件事上,他選擇站在皇帝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