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文忠退下,陸明淵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案牘之上。
堆積如山的公文,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溫州府如今的勃勃生機與隨之而來的陣痛。
他拿起一份卷宗,上面記載的是兩家商隊的爭執。
一方是來自內陸的晉商,攜帶大批絲綢瓷器前來溫州尋求海運出路。
另一方則是溫州本地的陳氏商行,世代經營布匹雜貨。
兩家為了一處碼頭泊位和幾條商路的使用權,爭執不下,甚至動用了些許武力,鬧到了府衙。
陸明淵沒有急于批示,而是將此類案件一一翻閱。
他發現,自“漕海一體”的政策推行以來,溫州府的海運貿易日益繁盛,四海商賈云集。
這固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財富與活力,卻也如同潮水般,將原本平靜的湖面攪得波濤洶涌。
外來商隊資金雄厚,眼光獨到,往往能以更低的價格獲取貨源,或以更先進的手段開拓市場。
而本地商隊,雖然根基深厚,卻在競爭中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甚至感受到了生存的威脅。
這并非簡單的商業糾紛,而是兩種商業模式、兩種利益群體之間不可避免的沖突。
陸明淵深知,隨著“漕海一體”的深入發展,這種矛盾只會愈演愈烈。
若不加以引導和規范,遲早會演變成影響溫州府穩定的大患。
他端起茶杯,卻未飲一口,只是盯著杯中浮沉的茶葉,思緒如潮水般涌動。
胡宗憲曾言,海運一開,滾滾而來的利潤將是最好的籌碼。
但若這些利潤的分配機制失衡,籌碼便可能化為引爆沖突的火藥。
陸明淵的目光漸漸變得深邃。
他意識到,他不僅要建立一個強大的水師和海運體系,更要構建一套能夠容納百川、平衡各方的商業秩序。
這秩序,既要保證效率與活力,又要兼顧公平與穩定。
他放下茶杯,拿起筆,在紙上緩緩寫下“漕海理事會”五個字。
他要建立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協調機構,而是一個具有半官方性質的商業自治組織。
一個能夠將各方利益捆綁在一起,共同維護市場秩序的平臺。
他開始勾勒理事會的章程。
首先是其構成:由官府牽頭,作為超然的仲裁者和監管者。
而外地商會與本地商會,則各自推舉五名理事成員,參與理事會商議,直接和政府對話!
這個機制在后世極為常見,也是陸明淵想要推行的制度!
漕海一體牽涉的商人何止數萬,一旦發生什么爭執,不可能都由官府一一處理!
弄出來一個民間機構,由政府監管,如此便能解決極多麻煩!
至于理事會的核心職能之一,便是信息的發布與價格的指導。
陸明淵設想,理事會應定期收集并發布主要商品的供需信息,并結合市場實際,給出指導價格。
這并非強制性的規定,而是一種引導,旨在避免盲目的生產與惡性的價格戰。
對于溫州本地的特色產品,如絲綢、茶葉、瓷器等,理事會應協助制定保護性標準與價格。
這既能維護本地特產的聲譽,確保其品質,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障本地商隊的利益,使其不至于在外來沖擊下潰不成軍。
陸明淵提出要為所有商人建立“商籍檔案”,進行信譽評級。
一個公開透明的信譽體系,能夠將那些誠信經營的“良商”與投機取巧的“奸商”區分開來,從而凈化市場環境。
信譽高的商隊,可以在稅收、貸款、攤位選擇等方面享有優惠,甚至在官府的大型采購中獲得優先權。
最后,也是最為關鍵的一點,陸明淵將目光投向了漕海一體帶來的大型政府項目。
無論是港口擴建,還是大規模的物資運輸,這些項目往往利潤豐厚,也最容易引發爭奪。
陸明淵的設想是,這些項目不應由某一家或某幾家獨攬,而應由理事會商議,將其拆分成若干份額。
要求外地商隊與本地商隊組成聯合體共同承接。
這樣一來,不僅可以集合各方優勢,降低風險,更能讓各方利益均沾,最終由官府拍板決定。
陸明淵的筆尖在紙上飛舞,墨跡未干,已然勾勒出一個宏偉而精密的商業秩序藍圖。
這不僅僅是一個解決眼前矛盾的方案,更是一個能夠支撐溫州府未來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發展的制度框架。
他用了一個時辰,將這些核心理念與大致章程草擬完畢。
他知道,剩余的細節,還需要與裴文忠和其他官員共同商議完善,但框架已立,方向已明。
他放下筆,長舒一口氣,心中一塊巨石落地。
處理完這些章程,陸明淵隨即叫來了裴文忠。
“裴通判,牛邙山那邊,我們現在就去。”
陸明淵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裴文忠見陸明淵精神奕奕,絲毫不見昨日的疲憊,心中更是驚嘆。
這位陸大人,仿佛有著取之不盡的精力。
他立刻應是,并命人備馬。
午后的陽光灑落,為溫州府的街道鍍上了一層金邊。
陸明淵與裴文忠并轡而行,身后跟著十余名精干的鎮海司親衛。
馬蹄聲聲,踏過青石板路,穿過熱鬧的市集,漸漸遠離了城區的喧囂。
道路兩旁的景色,從鱗次櫛比的商鋪酒樓,逐漸變成了阡陌縱橫的田野,再到連綿起伏的青山。
初秋的溫州,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偶爾夾雜著遠方海風帶來的淡淡咸味。
一路上,裴文忠向陸明淵詳細匯報著牛邙山安置的細節。
“大人,牛邙山地勢開闊,水源充足,下官尋訪多處,最終選定此處。”
“我們征用了周邊幾處荒廢的村落,又在山腳下新辟了十余個居住點。”
“衛所的兄弟們日夜輪值,確保安全無虞。”
裴文忠的聲音帶著一絲自豪。
陸明淵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遠方那片逐漸清晰的山影上。
他心中清楚,安置兩千多名失去家園的女子,絕非易事。
她們大多是海戰中被解救的平民,或失去親人,或家園被毀,身心都承受著巨大的創傷。
如何讓她們重新站起來,重拾生活的希望,這才是真正的挑戰。
“吃食和衣物可有保障?”
陸明淵問道。
“回大人,府庫撥付了一批,下官又發動了城中善人捐助,暫時無虞。”
裴文忠答道,“只是長久之計,還需大人定奪。”
陸明淵沉吟片刻,他知道裴文忠的意思。
捐助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這些女子需要能夠自食其力,才能真正擺脫困境。
而這,也正是他此行牛邙山,除了檢查安置情況之外,最為重要的目的——建立紡織工廠。
牛邙山距離溫州城三十里,騎馬疾馳,不到半個時辰便已抵達。
遠遠望去,山腳下,一片片新修的屋舍錯落有致。
炊煙裊裊升起,為這片曾經荒蕪的山地,增添了幾分生機。
衛所的士兵們身著簡陋的皮甲,手持長槍,在村落外圍巡邏。
當陸明淵一行人靠近時,一名衛所的什長立刻上前,恭敬行禮。
“卑職見過陸大人,裴大人!”
“免禮。”
陸明淵翻身下馬,目光掃過眼前的村落。
他注意到,這里的房屋雖然簡陋,卻整潔有序,村道也打掃得干干凈凈。
一些孩童在屋前嬉戲,發出清脆的笑聲,而一些女子則在村口的水井旁忙碌著。
她們的臉上,雖然仍帶著一絲疲憊和麻木,卻已不再是當初在海船上那種絕望的神情。
陸明淵心中微動,裴文忠的安置工作,顯然做得比他預想的還要好。
“帶我們進去看看。”
陸明淵對什長說道。
在什長的引領下,陸明淵與裴文忠走進了村落。
他們走過一間間屋舍,看到屋內整潔的床鋪、簡單的家具。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飯菜香,那是尋常百姓家的煙火氣。
陸明淵停在一戶人家前,看到一位年邁的婦人,正坐在門檻上,借著陽光修補著一件舊衣。
“老人家,住得可還習慣?”
陸明淵溫聲問道。
婦人抬起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連忙起身,想要行禮。
“大人折煞老身了,習慣,習慣得很。有吃有住,還有衛兵兄弟們日夜守著,比以前在倭寇那里擔驚受怕的日子好太多了。”
婦人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真誠的感激。
陸明淵看著她那飽經風霜的臉龐,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這些女子,曾是戰爭的受害者,是弱勢群體。
但她們同樣也是大乾的子民,是溫州府的舊人。
如何讓她們從被動的接受者,變為積極的建設者,這是他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他繼續向前走,經過一片開闊的空地。裴文忠指著那片空地說道。
“大人,這里原本是村里的曬谷場,下官想著,若是日后要建作坊,此處倒是頗為寬敞。”
陸明淵的目光落在那片空地上,腦海中已經浮現出紡織工廠的雛形。
“紡織作坊,確實需要這樣開闊的地方。”
陸明淵沉聲說道,“裴通判,你可知這些女子中,可有善于紡織的?”
裴文忠聞言,臉上露出一絲了然。他似乎早已猜到陸明淵的心思。
“回大人,下官在安置之時,曾粗略統計過。”
“這些女子中,有近半數來自沿海漁村和內陸農家,她們或多或少都懂得紡紗織布。”
“其中更有不少人,是家傳的手藝,甚至有人在城里的紡織作坊做過工。”
“只不過,這些人的手藝做些粗制的布衣還行,但是想要成規模制衣,還需要請一些專業的師傅教導!”
陸明淵聞言,眼中精光一閃。
他要建立的,不是簡單的手工作坊,而是一個具備一定規模,能夠批量生產的紡織工廠。
“很好。”
陸明淵走到空地中央,環顧四周。
“這片地方,便是紡織工廠的選址了。”
“回頭你派人丈量,規劃好廠房的布局。廠房不必過于華麗,但一定要堅固實用,采光通風都要做好。”
“先前安排的師傅也都請過來,今天開始教導一批人,先把工廠做起來!”
“是,大人!”
陸明淵轉過身,對裴文忠說道。
“此事你親自督辦。從廠房建設到東西買辦,從招募女工到生產管理,每一步都要過問。”
“我需要你將這里打造成溫州府的表率,方便以后接納從倭寇中救回來的同胞。”
“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希望!”
裴文忠鄭重地抱拳拱手。
“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在牛邙山新修的屋舍上,也灑在陸明淵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上。
他知道,前路漫漫,挑戰重重。
但此刻,看著眼前這群逐漸找回生機的女子,看著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他心中充滿了力量。
他不僅要讓溫州府的海運興盛,更要讓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都能安居樂業,都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尊嚴和未來。
這,才是他陸明淵,真正要為大乾、為百姓所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