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立‘市舶司’,發‘船引’。此乃授予海商合法身份,使其從朝廷眼中的‘私販’,變為受官府保護的‘皇商’。”
“有了這層身份,他們便與那些打家劫舍的海寇劃清了界限,成了官府可以團結和利用的力量。”
“其二,設‘海貿公行’,令其自組護衛。朝廷不必耗費巨資打造龐大水師,只需明文規定,凡入公行之大商,必須按其船隊規模,配備一定數量的武裝護衛船。”
“這些護衛,平日里護衛自家商船,一旦發現海寇蹤跡,公行便可自行組織聯合清剿。剿匪之功,報備市舶司,可抵部分稅款。”
“如此一來,海商剿寇,既是保家,亦是為利,其積極性,遠非懶散的官軍可比!”
“其三,水師之責,在于威懾,而非清剿。朝廷水師,當駐于杭州、泉州等要害大港,配備巨艦火炮,輕易不出。”
“其存在的意義,是告訴所有海商與海寇,乃至南洋諸國,這片大海上,最終的規矩,由我大乾所定!”
一番話說完,書房內落針可聞。
周泰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他死死地盯著陸明淵,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
合法身份的授予、利益的捆綁、責任的轉移、國家暴力機關的重新定位……
這少年所言,環環相扣,形成了一套完整而周密的體系!
它將朝廷從繁瑣危險的海上事務中解脫出來,搖身一變,成了高高在上的規則制定者與最終仲裁者。
它巧妙地利用了商人的逐利之心,將他們變成了維護海上秩序最積極的力量。
這哪里是什么策論?
這分明是一套足以改變國運的驚天大略!
周泰只覺得眼前那層困擾了自己多年的迷霧,被這少年三言兩語,徹底撥開,露出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朗朗乾坤!
他心中的那套計劃,在陸明淵的這番話語下,迅速變得完整、清晰、且堅不可摧!
“好……好!好一個以商制寇!好一個水師威懾!”
周泰猛地一拍桌案,豁然起身,巨大的激動讓他再也無法安坐。
他繞過書案,快步走到陸明淵面前,一雙虎目灼灼地看著他,那眼神滿是欣賞與……佩服!
“陸明淵,老夫宦海沉浮二十載,自問也算見過些治世之才,卻從未有一人,能如你這般,將這天下大勢,剖析得如此通透!如此……一針見血!”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你這番見識,這等格局,絕非尋常鄉野塾師所能教導。說吧,你的老師,究竟是何方神圣?是致仕的閣老,還是隱居的名臣?”
周泰的目光中充滿了期待,他迫切地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人物,才能教出如此妖孽的弟子。
陳風也豎起了耳朵,他同樣好奇到了極點。
陸明淵卻只是平靜地搖了搖頭。
“大人謬贊了。學生并無名師,所學不過是些雜書,加上自己的一些胡思亂想罷了。”
“胡思亂想?”
周泰失笑,隨即正色道。
“你這若是胡思亂想,那滿朝公卿的奏疏,豈不都成了涂鴉之作?也罷,你既不愿說,本官也不強求。”
他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你雖年幼,然胸中丘壑,遠勝老夫。璞玉需得良匠雕琢,你這等經天緯地之才,若無名師指引,豈不可惜?”
周泰的語氣變得無比鄭重。
“本官有一位恩師,乃是三朝元老,如今的太子太傅,帝師聞人公。”
“他老人家最喜提攜后進,尤其欣賞有實干之才的年輕人。”
“你若愿意,本官愿修書一封,親自送你入京,引薦你拜入聞老門下!有他老人家為你師,你這狀元之位,便是板上釘釘之事!”
太子太傅!
帝師聞人公!
這六個字如同一道炸雷,在陳風耳邊轟然響起,震得他頭暈目眩。
那可是大乾朝文官集團的泰山北斗,真正的清流領袖,門生故吏遍布天下!
能拜入他的門下,不啻于一步登天!
這……這是何等的天大機緣!
陳風看向陸明淵的眼神,已經充滿了羨慕,甚至是嫉妒。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陸明淵在聽到這個足以讓任何讀書人昏厥過去的名字后,臉上依舊沒有半分波瀾。
他只是對著周泰,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謝大人厚愛。”
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
“只是,學生不能答應。”
“為何?”
周泰眉頭緊鎖,大為不解。
“因為學生已有承諾。”
陸明淵緩緩說道。
“我的啟蒙恩師,陸家村的趙夫子,曾與學生有過約定。若我能中此次院試頭名,他便會為我引薦一位老師。”
“趙夫子于我有啟蒙之恩,更有再造之德,學生……不能做一個無信之人。”
書房內,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陳風目瞪口呆地看著陸明淵,他覺得這少年一定是瘋了。
為了一個鄉下教書先生的口頭約定,竟然拒絕了當朝帝師的橄欖枝?
這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迂腐!
周泰的眉頭卻在緊鎖之后,緩緩舒展開來。
他看著陸明淵,眼神復雜,有驚愕,有惋惜,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欣賞。
在這個人人都追名逐利的世道,一個十歲的少年,在面對一步登天的誘惑時,卻能堅守本心,不忘對一個鄉野村夫的承諾。
這份心性,這份信義,比他那篇驚世駭俗的策論,更加難能可貴!
“陸家村……趙夫子……”
周泰口中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忽然閃過一道恍然大悟的光芒。
“原來是他!”周泰撫掌長嘆。
“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該想到的!”
他看著一臉平靜的陸明淵,笑道。
“你可知,你那位趙夫子,要為你引薦的老師是何人?”
陸明淵搖了搖頭。
周泰的笑容里帶上了一絲莫名的意味。
“你那位趙夫子,與當年的榜眼進士,如今的江蘇巡撫林瀚文大人,乃是至交好友。若我所料不差,他要為你引薦的,便是這位林大人了。”
江蘇巡撫,林瀚文!
又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雖不及帝師聞人公那般位高權重,卻也是手握一省大權的封疆大吏,更是清流之中聲名卓著的中堅人物!
周泰看著陸明淵,感慨萬千。
“林巡撫之才,猶在我之上,為人之風骨,更是我輩楷模。你能拜入他的門下,亦是天大的福分。”
“如此說來,倒是我多此一舉了。”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墨跡已干的策論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不過,陸明淵,你以為你還需要等到院試放榜,中了那頭名之后么?”
周泰搖了搖頭,斷然道。
“有此一篇策論在,何須再等?只怕用不了幾日,那位林大人,就要親自登門,來我這杭州府,搶著收你為徒了!你且先做好準備吧。”
陸明淵心中一動,這才明白,自己那位看似平凡的趙夫子,為自己鋪的路,竟是如此不凡。
那位素未謀面的林巡撫,在杭州知府口中,竟有如此高的地位。
他再次躬身行禮:“多謝大人告知。”
他抬起頭,看著周泰:“若無他事,學生……可否先行告退?”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因為這接二連三的震撼消息,而有絲毫的失態。
周泰越看越是滿意,他從腰間解下一塊玄鐵腰牌,上面陽刻著一個古樸的“周”字,遞到陸明淵面前。
“這是本官的私牌,見此牌,如見本官親臨。在杭州府地界,憑此腰牌,可出入任何官衙,調動府衙差役,無人敢攔。”
周泰將腰牌塞到陸明淵手中,沉聲道。
“你這幾日,莫要跑遠了。你策論中許多細節,本官還需時時向你請教。隨時,都會召你前來。”
陸明淵沒有推辭,只是將腰牌妥善收入懷中,再次拱手。
“學生遵命。”
“去吧。”
周泰揮了揮手。
陸明淵再次行了一禮,隨后轉身,從容不迫地走出了書房。
當房門被輕輕合上的那一刻,一直緊繃著神經的陳風,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只覺得后背已然被冷汗濕透。
他看著依舊立在窗前,目光深邃地望著院中夜色的知府大人,忍不住道:“大人,此子……此子……”
他一連說了兩個“此子”,卻不知該如何形容。
“此子,非池中之物啊。”
周泰悠悠一嘆,轉過身來,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陳風,傳我的話,將此子的卷宗,列為絕密!從此刻起,派兩名最得力的親衛,暗中保護他的安全,絕不容許有任何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