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車門“砰”地一聲關上,將省委大樓里那些或虛偽或幸災樂禍的嘴臉,徹底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黑色的紅旗轎車,如同一艘沉默的潛艇,悄無聲息地滑入暮色漸濃的車流。
車內,光線昏暗。
鐘正國陷在寬大柔軟的后座里,一言不發。
他那張往日里總是帶著幾分威嚴與矜持的面孔,此刻被寒霜打過,每一條皺紋里都凝結著冰冷的陰沉。
他沒有看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只是閉上了眼。
然而,沙瑞金那張公式化的臉,高育良那副云淡風輕下藏著刀的笑,卻像幻燈片一樣,在他腦海里反復閃現,揮之不去。
曾幾何時,他鐘正國在京城一個電話打到漢東,沙瑞金和高育良這些人,哪個不是畢恭畢敬,把他的話當成最高指示來揣摩,來執行?
他記得有一次,為了一個部委的試點項目,沙瑞金親自飛到京城,在他的辦公室外等了足足兩個小時,只為能當面匯報,爭取他的支持。
還有高育令,這位漢東大學的著名法學教授,在一次京城的會議上,為了能和他多聊幾句,不惜在宴會廳的角落里,端著酒杯,以一個后輩的姿態,耐心等著他應酬完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那時的他們,言辭懇切,姿態謙卑,眼神里充滿了對權力的敬畏與渴望。
可現在呢?
侯亮平才出了多大的事?
他鐘正國還沒倒下呢!
僅僅是趙援朝這個過江猛龍掀起了一點風浪,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要和他劃清界限,把他當成避之不及的瘟疫。
那副嘴臉,變得比翻書還快!
墻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
不,墻還沒倒,他們就已經開始搬石頭,準備來砸了。
人走茶涼?
他的人還沒走,茶就已經涼透了心。
這幫在官場里浸淫多年的老狐貍,對風向的敏感,簡直比獵犬的嗅覺還要靈敏。
鐘正國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帶著無盡的嘲諷。
這就是他奮斗了一輩子,想要維護的那個體系。
一個充滿了精致的利已主義者和政治投機客的體系。
可笑,真是可笑至極!
他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了前排駕駛座上那個不茍的背影上。
司機,跟了他快十年了。
從他坐上這輛車開始,就始終保持著沉默,連呼吸都放輕了。
透過后視鏡,能看到老領導那陰云密布的臉,但他什么也不敢問,只是將車開得又快又穩。
這份沉默,本身就是態度。
下屬對上級權力可能發生動搖時,最本能的自保反應。
連他身邊最親近的工作人員都如此,更何況是沙瑞金和高育良那樣的封疆大吏?
鐘正國心中那股被羞辱的怒火,漸漸被更為深沉的冷酷所取代。
他不是一個會被情緒輕易擊倒的人。
在政壇浮沉數十載,他見過的風浪,遠比侯亮平這個愣頭青能想象的要多得多。
今天在沙瑞金辦公室里的遭遇,與其說是打擊,不如說是一次提醒。
提醒他,安逸的日子過得太久了,久到讓他幾乎忘了,權力的游戲,從來都是這樣赤裸裸,血淋淋。
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沙瑞金和高育良的選擇,從他們的立場來看,無可厚非。
趨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怪只怪,他鐘正國自已,對局勢的判斷,出現了偏差。
他高估了自已退休后的余威,也低估了趙援朝這條瘋狗的能量。
他慢慢坐直了身體,那因為屈辱而微微佝僂的脊背,重新變得挺拔。
整個人身上那股頹然和蕭瑟的氣息,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久居上位者特有的,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他鐘正國,還沒輸。
只要他還在這個位置上一天,他就還是那個鐘部長。
沙瑞金他們可以作壁上觀,可以落井下石,但想讓他就此認栽,還早得很!
這盤棋,還沒到終局。
沙瑞金、高育良,不過是棋盤上的“士”和“相”,真正能決定勝負的,是“帥”和“將”。
而現在,整個漢東的棋盤上,能稱得上“帥”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他鐘正國,另一個,就是趙援朝。
“領導,咱們……去哪里?”
司機似乎感覺到了車內氣壓的變化,終于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不易察覺的試探。
鐘正國的目光,穿透了擋風玻璃,望向遠處那片被夜色籠罩的,模糊的城市輪廓。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沉穩,每一個字都用鋼鐵鑄成,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去軍區。”
他頓了頓,在給這個決定,加上一個無可動搖的砝碼。
“我親自去見趙援朝!”
他不是去問罪的。
更不是去求饒的。
到了他這個級別,所有的交鋒,都不會擺在明面上。
他要去看看,這位二十軍的軍長,到底想要什么。
他要去探一探,這潭渾水的背后,究竟還藏著哪些人,哪些勢力。
既然麻煩是趙援朝掀起來的,那他就直接去找這個麻煩的源頭。
他要讓趙援朝,也讓漢東所有睜大眼睛看著的人明白。
他鐘正國,就算老了,牙齒也還鋒利得很!
想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就要做好被崩掉滿口牙的準備!
汽車方向盤一轉,匯入另一條車道,朝著漢東軍區的方向,決然而去。
夜色如墨,厚重得化不開。
黑色的紅旗轎車像一頭沉默的巨獸,悄無聲息地滑行至京州軍區大門外,穩穩停住。
車燈熄滅,瞬間融入了周圍深沉的夜色。
與漢東省委大院那雕梁畫棟、綠植環繞的精致不同,這里的一切都呈現出冷硬、肅殺的質感。
高大的鐵灰色門樓上,鮮紅的五角星在哨崗的燈光下,反射著金屬般冰冷的光。
門口站崗的哨兵,身姿筆挺如松,手中的鋼槍泛著幽光,每一個動作都用尺子量過,精準而有力。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泥土混合的特殊氣味。
從軍區深處,隱隱傳來隆隆的轟鳴和短促而尖銳的呼喝。
時而有一兩聲沉悶的爆響,讓車窗玻璃都隨之微微震顫。
軍事演習。
司機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手心里全是汗。
他能感覺到,這地方的氣場,比省委大樓要壓抑百倍。
那里是權力的博弈場,而這里,是力量的展示臺。
后座上,鐘正國一言不發。
車窗緩緩降下,凜冽的夜風夾雜著演習場的聲浪,灌了進來,吹動了他花白的鬢角。
他的目光穿過森嚴的崗哨,越過寬闊的操場,望向那片燈火通明、人影幢幢的營區。
他的眼神深邃,像一口古井,不起半點波瀾,卻能吞噬一切光亮。
在沙瑞金的辦公室里,他品嘗到的是人走茶涼的世態炎明。
那是溫水煮青蛙式的羞辱,用客氣和規矩作刀,一刀刀割掉你過去的榮光。
沙瑞金和高育良的臉上,都掛著一副“我很尊重您,但我無能為力”的精致面具。
人敬衣冠,狗眼看人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