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妄真真是走了狗屎運。
雖說頂著“上京鬼見愁”這么個名頭,可他到底姓榮,生來便是皇親貴胄。
既有威震朝堂的榮老夫人坐鎮府中,又得陛下寵愛疼惜,如今更與有興盛門楣之才的裴桑枝訂下婚約。
可話說回來,榮國公府的門第,難道還有什么更上一層樓的余地嗎?
這般安排,豈非白白浪費了人才?
說到底,像他們這般青黃不接,子孫不振的門戶,才真正需要裴桑枝這樣的人物來振興族運啊。
說到底,還是他們這些自詡識人無數的老家伙看走了眼,未能及早識得裴桑枝這顆明珠,搶先攬入自家門下。
想當初永寧侯府鬧出那樁真假千金的荒唐事時,他們還當作一場笑話旁觀。
失策,失策!
榮妄心下納悶兒,這群素來在朝堂上德高望重的老臣,怎么一個個都用這般眼神瞧他?
那目光實在有些陌生。
仿佛在看一只偷雞的黃鼠狼。
其中,還隱隱透著幾分掩不住的嫉妒。
這簡直是天下紅雨,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嫉妒他什么?
是嫉妒他姿容出眾、家世顯赫,還是嫉妒他那獨一無二、聰慧卓絕的未婚妻?
又承了片刻目光的洗禮,榮妄不閃不避,只輕哼一聲,毫不示弱地回望了過去。
老臣們這才悻悻收回視線,個個端出眼觀鼻、鼻觀心的莊重模樣,仿佛正全神貫注于朝堂議政之中。
其實,事到如今,已無多少可議之處。
帝心分明已屬意裴桑枝的提議,
若無意外,皇后的身后事,便大抵依此章程而定了。
然而,并非所有官員都看得明白內情,也并非人人都懂得識趣。
裴桑枝話音方落,便有官員當即反駁:
“皇后既已因失德被廢,依祖宗之法,喪儀自當降等。前朝早有先例:廢后不得入太廟配享,梓宮不可入帝陵,僅以妃嬪之禮下葬。”
“更何況,廢后乃服毒自盡,此舉更損皇室體統與顏面?!?/p>
“且不說其他,單是廢后自盡這一樁,便已是輕慢君恩、犯下大不敬之罪。自踏入宮門之日起,妃嬪的身份尊榮、恩寵眷顧皆由天子所賜,性命自然也當歸于皇家。自戕之舉,無異于‘辜負圣恩’‘厭棄君上’,實為對皇權的公然蔑視?!?/p>
“裴女官所議,恐怕……是過于避重就輕了?!?/p>
元和帝方才稍霽的面色再度沉了下來,眉宇間凝起一絲壓不去的煩躁,眼底沉郁如化不開的濃霧。
那神情分明在說,倘有官員再敢阻撓,他便是不惜毀了這多年仁君之名,也要對這些朝臣動以嚴刑。
裴桑枝見狀,心中暗叫不妙,當即揚聲道:“此非避重就輕,而是功過須得分清。
“皇后娘娘雖有縱容之失,然其多年安定后宮之功,亦不容抹殺?!?/p>
“這一點,諸位大人是否承認?
“且娘娘薨逝之前,仍居鳳儀宮,一切用度皆依皇后分例,未曾削減。
“至于大人所言自戕屬大不敬,依禮法確有此論。然皇后此舉,非為對抗陛下懲處,亦非有意辱沒皇室威儀,實乃以死謝罪?!?/p>
“二者之間,本質殊異。”
“皇后服毒前,已懷明確認罪之心,親筆寫下罪己書,坦然承認己過,字字句句皆是對陛下的愧悔,絕非單純畏罪逃避。
“故下官懇請大人,在將‘大不敬’之罪加于皇后之前,不妨細思娘娘那封絕筆信,其間是否字字懇切、句句悔悟?皇后正是以死謝罪,欲保全皇室清名。”
其實,方才那人所言并非全無道理。
自古及今,歷朝歷代妃嬪自盡,皆非“一死了之”這般簡單。
其核心皆在冒犯皇權、違背宗法,更是牽連家族的重罪。
可眼下,陛下分明已決意讓皇后梓宮入帝陵、神位入太廟配享。
若群臣再爭執不休,徹底激起陛下心中逆反,以致他力排眾議、與朝堂鬧僵,甚或斬殺幾位冒死進諫之臣……
繼而,這份逆反若再轉為對秦王的愧疚,化作一份遲來的慈父之心……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榮老夫人心疼陛下,榮妄孝順陛下,而她見不得秦王好過,秦王也看不得榮妄風生水起。
這局面若攪動起來,只怕要亂成一鍋滾粥,任誰路過都能舀上兩勺渾水嘗嘗滋味。
裴桑枝的一番話既未全然推翻禮法舊制,卻也將“自戕”二字從大不敬罪名中剝離,賦予“以死謝罪”。
原本欲再駁的老臣,嘴唇動了動,未立即出聲。
幾名原本依附成老太爺的小官窺見風向,忙順勢見縫插針,齊聲道:“陛下,臣等以為裴女官所言在理?!?/p>
“皇后娘娘雖有過失,然其入宮多年,主持六宮、素有孝惠之德,今又以死明志。若因其一時之失而盡掩平生之功,確有不妥?!?/p>
“臣等恭請陛下,保全皇后娘娘最后一份哀榮?!?/p>
一些對皇后存有唏噓,心懷不忍的官員,此刻也斟酌著開口:“陛下,皇后之過在于縱容親族,然其本人素行尚端,六宮多年亦算安寧。今既已自裁謝罪,若仍以廢后極禮處之,恐傷陛下仁德之名,亦令后世議朝廷失之苛酷。”
“臣附議,裴女官所言在理,懇請陛下從寬操辦皇后娘娘身后諸事,稍全其體面。”
臣子們陸續進言,方才那些激憤要求嚴懲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陛下與廢后,終究有三十載夫妻情分。
這些實實在在的情誼,難道真能說斷就斷?
更何況,裴桑枝那番話雖細究之下不無牽強調和之嫌,可乍一聽去,卻也勉強有幾分道理可循。
若再堅持將廢后葬于西陵,倒顯得臣等咄咄逼人,似有挾制君上之嫌。
好在陛下并未打算全然拋棄禮制法度,那么折中而行,未嘗不是君臣之間的一種默契與妥協。
朝堂之爭,從來不止在道理。
更在君心。
便如此吧。
元和帝見群臣漸次息聲,周身那股隱隱浮動的戾氣與煩躁,也緩緩壓了下去:“既如此,便依裴卿所奏?!?/p>
“輟朝舉哀可免?!?/p>
“百官素服可免。”
“啟靈之禮可免?!?/p>
“停靈之期,減為三日。”
“安神之儀,一切從簡。”
“然……”
說到此,元和帝的話音稍頓了頓,目光威嚴地掃過殿中所有的官員,繼續道:“謚號不可廢,皇后神位入太廟配享,梓宮入帝陵地宮,設專人守陵,四時祭享不可廢?!?/p>
“諸位,可還有異議?”
一眾官員:“臣等無異議?!?/p>
元和帝靜視群臣片刻,復又開口:“既無異議,便趁此次小朝會,將皇后謚號一并商定吧,免得日后再起爭執,徒耗時辰?!?/p>
“畢竟,皇后停靈之期,只余三日?!?/p>
“耽誤不得,也耗不起?!?/p>
謚號……
一字之差,便定身后百年之名。
是褒是貶,是憐是諷,皆系于此。
“陛下,皇后既有罪有過,謚號當選得慎重,不宜過于褒揚。當選取既彰其過、亦念其功之字,方為妥當。”
當即便有禮部的官員提議:“可擇‘恭’字,意寓謙順克己;‘靜’字,以示安和守分;‘愍’字,哀其不幸,‘思’字,省過念舊?!?/p>
“前朝曾有廢后,以‘恭’‘愍’二字并用為謚。此例或可參酌?!?/p>
元和帝輕笑一聲,聲音里卻聽不出什么笑意:“‘恭’、‘愍’?”
說話間,目光緩緩掃過開口的禮部官員:“朕倒要問問,這兩個字里,哪個不是貶?哪個又真正彰顯過皇后半分功勞?”
“不過一個明貶,一個暗貶罷了。”
皇后這一生還不夠謙順克己,小心謹慎嗎?
還需要用謚號來含沙射影,讓后世之人揣測皇后既不謙順,也不克己嗎?
至于愍字……
皇后的確是不幸啊。
裴桑枝適時再度開口,恭聲道:“陛下,臣以為,或可從吏部所擬謚字中擇一,另一字則由圣心親定。如此既不失禮法,亦可彰顯陛下寬仁,更全三十載夫妻恩義?!?/p>
平心而論,難聽的謚號何止這些?禮部所選之字,已算十分收斂。
可此時此刻,陛下想給皇后的,卻是最好的。
說來,皇后這一生,終究是太令人唏噓了。
元和帝默然片刻,緩緩吐出一字:
“溫?!?/p>
孝、賢這類絕對的褒字,縱使他提了,群臣也必不會輕易應允,屆時免不了又是一場唇槍舌劍。
皇后只能停靈三日,他沒有心力耗在這市井討價般的爭執里。
因此,他至多能選一個中偏褒的美謚。
“溫”字便很好。
品性仁柔,行事寬和,不事嚴苛,持重恭謹。
“溫靜。
“便將皇后的謚號定為溫靜吧?!?/p>
“望溫靜皇后來生謹記此生之訓,從此安和守分,莫再重蹈覆轍?!?/p>
“如此,既全其身后名節,亦昭其生前過愆?!?/p>
元和帝一錘定音道。
事已至此,眾臣皆不愿再觸帝王逆鱗,遂齊聲應道:“陛下英明?!?/p>
畢竟,與“孝”“賢”“明”“仁”“德”那般隆崇的謚號相比,“溫靜”二字,已算留有余地。
將來史書之上,明眼人一望便知,溫靜皇后,定是行了不妥之事。
一樁心事暫了,元和帝緊繃的神經終于松了三分。
神色稍緩,語氣卻轉沉:“溫靜皇后雖以朕發妻之禮下葬,然其生前終究是廢后之身。不能因允其入帝陵、入太廟,便將前事一概抹去,當作從未發生。”
“朕,無嫡子。”
“尤其,是那有錯在先、卻死不悔改,乃至累及生母的嫡子!”
元和帝的這番話沒有絲毫的留情,與指著秦王的鼻子罵無甚差別
霎那間,大殿里安靜得像一盆不疾不徐澆下來的冷水。
無嫡子……
給皇后一個溫靜謚號,全三十載夫妻情分。
徹底廢秦王嫡子之位,絕其將來窺伺東宮之心。
這才是今日這場小朝會真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