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未開口,馬車內就先傳出李善長新納小妾那嬌柔的聲音,“老爺,什么人敢攔咱們韓國公府的路,莫不是什么強盜山匪?”
小妾言語間帶著調侃。
哪怕她嫁給李善長這個老頭子時間不長,但已有了幾分韓國公府夫人的架子,畢竟她知道韓國公府的威名。
“老爺。”
老管家清了清嗓子,聲音穩重有力,渾厚中聽,“貴客盈門,是老爺昨日一直想見的那位貴客,今日可算來了。”
老管家的聲音傳來時,李善長正準備從身旁小妾的言談舉止入手,由淺入深地交流一番,以此寬慰自己因告老回歸鳳陽老家而產生的心中苦悶。
可忽然聽到這話。
他內心那點老懷壯志之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臉上的笑意一收,整個人瞬間變得極為嚴肅、板正。
不再理會旁邊的人,李善長不敢有絲毫停歇,連口氣都沒喘,提著神,在老管家的攙扶下趕忙下了馬車,來到隊伍最前方。
接著在小鼻涕的帶領下,進入了一旁的驛站。
“還以為你這年輕人,真不打算來見老夫了。”
李善長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著前方的那道身影。
“怎么會。”
陸羽聞言,面露笑意地轉過身來,看向了面前的這位開國功臣。
說實話。
李善長對朱元璋的助力可不小,尤其是在前期。
若沒有李善長的統籌規劃,朱元璋在濠州之時可沒那么容易擺脫義父郭子興以及昔日其余幾位大帥的糾纏。
原始積累的階段是最困難的,李善長能夠成為大明建立后的開國第一功臣,這最初階段所立下的汗馬功勞是不可或缺的。
“淮西派系不可妄動,但是讓您老這樣為大明征戰了一輩子的長者安心,小子還是能夠做到這一點的。”
陸羽淡淡地開口。
“好!”
李善長當即喝了一嗓子。
他眼神復雜地再次看向陸羽,臉上的笑意也忽然變得真誠起來。
自今日起徹底離開洛陽新都一帶后。
他李善長就徹徹底底遠離了大明的權力中心,以及朝中的淮西派系、浙東派系官員們。
如今的他,哪怕想要在這權力漩渦中伸手,那也成了一件絕不可能的事情,而他李善長同樣也不可能去做這樣愚蠢的事情。
所以今日應當是他李善長最后的榮光了,能夠在這樣的時刻見到一手締造了如今萬象更新的大明的當世圣人陸羽。
他李善長已是心滿意足了。
李善長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陸羽,接二連三地嘆息著。
他知曉陸羽的手段,無論是在應天府之事,還是在洛陽新都之事上。
可看著陸羽一步一步從那微末小官入朝,一開始就受到朱元璋的賞識,隨后走到了如今這般地位。
他李善長在這朝堂之上雄霸了近四十年,自認為一雙老眼能看清世間任何人心,但對陸羽卻是始終看不透、摸不清。
“老夫調查過你。”
兩人言語交談之際,李善長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陸羽并不覺得意外,以他如今的身份以及此前各方勢力想要針對他的情況,被調查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陸羽靜靜地等著李善長繼續說下去。
李善長則接著開口:“應天府京城之外,破廟之內的乞丐堆中,后續又組建了戲班,成了個戲班子,隨后僥幸結識了陛下,陛下又帶著太子殿下認識了你。
民間有奇才,老夫并不覺得驚訝,可是你這般的奇才,實在讓人不太敢相信。
所以老夫又花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調查了許多,可無論如何調查,卻是一點都查不出,當今圣人、實學圣賢的你。
在出現在應天府京城之前的半點出身來歷。
大明天下,南直隸以及其余州府,乃至元廷舊地,還有那遼東之外、草原之內……”
此時李善長目光如鷹,眼神凌厲,好似刀子一般,仿佛要將陸羽身上的肉一層層刮下,露出骨頭,看透心臟,把他由里到外全部看穿。
“居然什么都沒有。”
李善長定定地看著陸羽,身體前傾,目光更加銳利,直到從陸羽的臉上看不出半點破綻。
他這才放棄,重新將身子靠向椅背,緩緩說道,“仿佛你這人就是憑空冒出來的。”
面對李善長的質問,陸羽只是露出笑容道:“連年戰亂,戰火不止,大戰之時多少人死于非命。
哪怕憑借著韓國公之力,想要調查出我等微末小民的來歷,時間太過久遠,調查不出來,也是合理的。”
“的確。”
對于陸羽的回答,李善長點了點頭,沒有當場否認,而是接著說道,“可那是其他人,你陸羽如此驚世大才,戰亂之時,豈能默默無名?
就算深藏功與名,遵循君子之道,藏器于身,也不會讓自身過得太過落魄。
就比如在應天京城之內,一個小小的戲班子,不說能讓你富貴榮華,但小富即安卻是絲毫沒問題的,可為何之前卻沒有?
是殺了人然后改名換姓,還是你這人本就不是人?”
李善長這一次推斷時語氣顯得格外輕松,但眼角的余光卻從未停歇,一直緊緊盯著陸羽。
“哈哈哈哈。”
陸羽大笑道,“韓國公說笑了,我若不是人,難不成還成了什么鬼神妖魔?
我若真有這般本事,此前可就不會被那區區宮女給差點殺死了。”
李善長沒有理會陸羽的這個解釋,仿佛今日非要得到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
他瞇起眼,眼中盡是疑惑。
一口氣繼續說著他這段時日在洛陽新都以及此前在應天府之內所觀察到的情況:“大明新政由你而始,這確鑿無疑。
可陛下未免對你太過寬厚仁慈了。
改革律法、丈量土地、變革土地稅制,還有此前滅倭國之事,你不過區區一人,憑什么一意孤行就能參與進此等國戰之內?
就算陛下再如何寵幸你,可文武不相交乃是國策,你一人之力又豈能改天換地,違背陛下的心意?
棲霞新鎮你居然還有著數成股子在內,還有之后的實學之事,包括如今的工部,以及你在國子監此前倡導新學,如今改頭換面之后的實學,《大明日報》,方孝孺、楊士奇、黃觀、馬君則,還有誠意伯劉伯溫之子劉璉,如今朝堂這些后起之秀,幾乎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同你有關。”
李善長說得口干舌燥。
他拿起面前的茶盞,也不介意茶的好壞,一口飲下,緩解了口中的干澀,隨即又快速說道,“地方豪族世家,山東孔家、福建南孔一脈,各地藩王,海外舊藩之處,還有我大明太孫乃至太子妃以及太子殿下,甚至就連各處國公以及一眾年輕的勛貴,事事都同你陸羽相關,緊密相連。
最重要的一點。”
李善長猛地一下睜開那渾濁的雙目,此時目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直視著陸羽,攝人心魄,“你比太子殿下還要年輕,難道陛下不怕,若有朝一日他駕鶴西去之時,你陸羽會成為下一個李善長,不對,應該是成為下一個權臣,以此來威脅他朱家的統治,威脅他朱家的這大明天下、江山社稷嗎?”
李善長一字一頓地開口質問。
“陛下對你陸羽信任得過了頭,幾乎能與太子殿下相提并論。”
這是李善長最后總結的一句話。
這讓陸羽親眼見識到了,在大明廟堂之上,在這洪武一朝的時代浪潮下,能夠爬到最高處的那一小撮人中,李善長的經世智慧。
或許在時代的局限下,面前如李善長這樣的人,思想眼界不如陸羽這個后世之人開闊,可是在這局限之中。
他們的深思遠慮、他們的謀略算計,確實比陸羽只強不弱、只高不低。
如此一來,細細推想。
陸羽有今時今日之功,并非全是他一人之力,而是時代的浪潮將他推到了這風口浪尖,讓他有了今日的地位。
“啪啪啪啪。”
陸羽輕輕鼓掌,表示對面前李善長的萬分敬佩,只因對方的這些猜測幾乎十之八九都說到了實處,可以說李善長堪稱大明版本的狄仁杰了。
這一回該輪到陸羽發言了。
陸羽轉動著手中的木制茶杯,摩挲著,整理好措辭后再次開口問道:“那不知韓國公又想知道什么?
若是今日我真說出這些答案,韓國公你今時今日還能卸甲歸田、養老歸鄉,繼續過那福壽延年、含飴弄孫般的日子嗎?
若是今日我這個當世圣人、實學圣賢將此等天下機密就此揭開,我本人或許能完好無損,可國公大人您身后的李家,乃至任何涉及此事之人,恐怕卻是一個都活不了了。
既是如此,韓國公還想知道嗎?”
話已說到這份上,李善長剛才那咄咄逼人的氣勢瞬間消失,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松弛下來,方才那精神飽滿的氣度。
轉瞬間就變得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提不起來了。
“罷了罷了。”
李善長擺了擺手,終是不敢再繼續問下去。
有些秘密,就讓它成為秘密。
就在李善長心中感到遺憾時,陸羽的聲音又在他背后響起:“國公,就當我陸羽是當世圣人。”
“王朝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出這么一個當世圣人,也并非全然解釋不通,不是嗎?韓國公。”
“小老兒明白了。”
留下這么一句最后的話,李善長心中的那份遺憾,就此被深深掩埋在內心深處。
不用再問,也不必過問了。
驛站一旁,李善長的隊伍繼續前行。
而這一次,坐在馬車之上的李善長精神矍鑠,一旁的小妾見了,也被國公的威嚴震懾,半天不敢靠近。
“當世的圣人,我李善長栽在你的手上不虧。
你陸羽是圣人,我李善長可不是,只是區區凡俗之輩罷了。”
……
洛陽新都,隨著韓國公李善長的離去,并沒有再發生什么亂子。
只是近日《大明日報》刊登了一期版面,朝堂眾人感慨不已,不少文人也為此心生感慨。
互聯網是沒有記憶的。
大明天下的文人眼睛也都是往前看的,李善長終究還是落寞了。
而就在李善長同陸羽告別的那一處驛站旁,“嗡嗡嗡”,戶部此前研制的簡易蒸汽機,經過數代的完善,已經應用到了火車之上。
而此前早已提出的鐵路設想,更是早就成為了工部的另一個小規模計劃。
鐵路的修建,只需有合適的煉鋼之法打造鐵軌,隨后如同修建房屋一般將其鋪設擺平就能完成。
需要做的無非是在洛陽新都附近一帶做好規劃,以及考慮日后與有可能修建的鐵路接軌的具體情況。
整體操作下來,其難度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
“嗡嗡嗡”,組成火車動力內驅裝置的機器發出轟鳴聲,上面的鐵軌和齒輪不停運轉,構成一件極其精密的機器,在鐵路上來回試驗操作。
洛陽新都周圍持續了近半月的試驗后,臨時組建的這一段鐵路以及配套的蒸汽機火車頭,終于調試運行成功。
工部的郎中專門負責鐵路和火車這兩大項目。
他看著火車的速度比計劃中的數據還要高出一截,面露狂喜之色,拿著所有的數據圖紙,十萬火急地從洛陽新都周圍的驛站趕回工部衙門,快馬加鞭地將此事告知了他的上司的上司——如今工部的尚書劉璉。
“回稟大人,成了,這一次是真的成了!”
工部郎中激動得手舞足蹈,揮舞著手中的數據圖紙,恭恭敬敬地擺放到了劉璉的辦公桌前。
對于這些數據圖紙,劉璉如今也已有了一定的了解。
雖不能像面前的工部郎中一樣深入研究并具體實施,但從這些數據判斷鐵路、火車、蒸汽機是否完善成功還是能夠輕易做到的。
圖紙在他手中一份份翻過,從初期規劃到最終完成的預期數據標準,全部在眼前一一呈現。
反復確認了數遍之后,劉璉心頭的一塊大石終于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