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伯宗雖貴為狀元郎,但與吏部尚書這一級別,尚還隔了十萬八千里。
陸羽等人雖早知道其與吏部有勾結(jié),但頂多也只敢往郎中、侍郎上面猜,壓根沒往那尚書身上想。
如今得知真相,是驚得無以復(fù)加,驚訝之外,更多的是疑惑。
“余熂堂堂吏部天官,為何要盯著一個小小的國子學(xué)司業(yè)?”陸羽當即問道。
吳伯宗垂下頭,嘆了口氣道:“因為只有司業(yè)是國子學(xué)的二把手,一旦宋訥離職,司業(yè)就能順理成章的接替祭酒之位。”
聽到這里,陸羽忍不住摸摸鼻梁,心中頗有股失落感,鬧了半天,自己并不是人家的主要目標。
“祭酒?不還是個教書先生嘛!”
一旁的朱樉摸了摸后腦,面犯迷糊道:“就算當上了祭酒,又能做什么?”
吳伯宗咬了咬牙:“當然是要改改國子學(xué)的規(guī)矩,宋訥一個北方人,懂什么治學(xué)之道?這國子學(xué)規(guī)矩森嚴,只知一味控制生員行為思想,如何能培育出有氣節(jié)、有風(fēng)骨的文人?”
驟然從利益勾結(jié)轉(zhuǎn)到文人風(fēng)骨,朱樉聽了個迷糊道:“你是說……你們費了那么大氣力,只是想整治國子學(xué)的學(xué)風(fēng)?”
“從國子學(xué)走出來的都是朝堂棟梁,若不整肅學(xué)風(fēng),到時候培養(yǎng)出來的都是些循規(guī)蹈矩的奴才,這對你朱家王朝或許有益,可對我華夏文人風(fēng)骨,卻是毀滅性的打擊!”吳伯宗面色一擰,顯得極為堅決。
聽到這話,朱樉頓時大怒道:“狗屁的文人風(fēng)骨!”
他做勢便要大打出手,卻被陸羽攔下。
“呸!真不要臉!”陸羽一頓鄙視道:“你們這些人也配談文人風(fēng)骨,若是有文人風(fēng)骨,當初元朝的時候,你們也不會爭破頭的搶著入仕,北方人當時沒得選,還情有可原,你們也沒得選么嗎?現(xiàn)在到了大明朝,竟然用北方人被元人統(tǒng)治過的借口來排擠他們,你說你們哪里來的臉呀!”
“先生說得好!”聞言,朱樉頓時大叫道。
“不!我們出仕元朝只是為了保留華夏文脈,是臥薪嘗膽。”吳伯宗大叫道。
“連臥薪嘗膽都說得出來,我還真是小看吳狀元你的厚顏無恥了!”陸羽說著,話音一轉(zhuǎn)道:“既然如此,那如今到了大明朝,你們就應(yīng)該好好的為我大明效力,為何還想著廢掉國子學(xué)呢?”
“啊!你怎么知……”聽到陸羽的話,吳伯宗脫口而出,不過說到一半,他就意識到了什么,連忙改口道:“沒,我們從未想過廢掉國子學(xué),我們只是想要整肅學(xué)風(fēng)罷了!”
雖然吳宗伯話改得很快,但周圍的人還是聽清楚了,朱樉有些不可思議的問道:“先生,你說他們所作的一切就是為了在成為國子學(xué)祭酒后廢掉它?費盡心機的想要當上國子學(xué)祭酒,為何要廢掉它?”
“還能為什么,當然是為了恢復(fù)科舉了,吳狀元,你說是吧?”陸羽淡然的說道。
他也是到剛才才明白過來,堂堂的吏部天官為何要親自下場對付自己,如果是為了恢復(fù)科舉,這一切就說得通了。
吳伯宗抿了抿嘴,沒有回答陸羽的話。
“廢掉國子學(xué)和恢復(fù)科舉又有何關(guān)系?”朱樉更是疑惑。
“自洪武六年,陛下取消科舉后,這國子學(xué)就成了最重要的取仕途徑,若是能廢掉國子學(xué),讓里面出來的學(xué)子都成為廢物,你說陛下到時候會不會重開科舉?”陸羽解釋道。
原本的歷史上,朱元璋在洪武六年取消科舉,就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科舉錄取上來的是廢物,但是取消后,他發(fā)現(xiàn)從其他途徑上來的官員比廢物還不如,最后在洪武十五年不得不重開科舉,現(xiàn)在看來,未嘗沒有這些人使的手段。
“原來如此!”朱樉終于明白了。
“這又有何不對,雖說讀書人應(yīng)當勘破名利,但從唐朝以來,科舉就是讀書人的動力之源,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雖然略有些庸俗,卻吸引著一代代的讀書人發(fā)奮苦讀,懸梁刺股,如果恢復(fù)科舉需要流血,那我愿意為其犧牲。”吳伯宗大義凌然的說道,既然陸羽已經(jīng)猜到了,他也不怕說實話了。
“哈哈哈!你若是敢于犧牲,就不會在水刑下招供了!”聞言,一旁的朱樉大笑不已。
“呵呵!吳狀元,別把自己說的那么高尚,你們想要重開科舉,只是因為你們仗著自己掌握了科舉密碼,能夠壟斷進士名額罷了,一切都是你們的私欲罷了,只怕,打停止科舉那一天起,你們就一直圖謀這計劃吧!”陸羽鄙視道,他將吳伯宗的心思擺到臺面上。
吳伯宗頓然咬牙道:“我們做這些,只為公心,絕非為了一己私利!”
“公心?難不成……余熂他們就是這么忽悠你的?”陸羽啞然失笑道。
大明初年,南北對立嚴重,南方文人多瞧不起北人,一直想重啟科舉,重掌朝堂,他們所對外宣稱的理念,便是重塑文人風(fēng)骨。
而這吳伯宗顯然深受荼毒,才被那些江南名士給洗腦。
吳伯宗猶是一臉不忿,似還要解釋他那套“風(fēng)骨”之說,但陸羽已懶得再跟他辯論這些了。
拿到口供,揪出幕后的余熂,已足夠向朱天子交差了。
他立即帶著口供,和朱樉重返武英殿。
……
“科舉,又是科舉!”
武英殿中,朱元璋臉色鐵青,冰冷目光死死盯在手中供詞上:“這些所謂文人,總想著借科舉謀求一己私利,這叫咱如何能重啟科舉?”
科舉一事,一直是朱天子心頭事。
他倒也不是全然反對科舉,只是一旦重啟科舉,難免會產(chǎn)生結(jié)黨營私之事,說到底還是權(quán)力之爭。
他這份心思,陸羽心知肚明,但他不愿摻和其中,趕忙將話題轉(zhuǎn)開道:“吏部尚書余熂牽涉其中,極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朱元璋冷笑道:“呵呵!只憑他余熂一人,未必能促成科舉重啟,顯然他背后,還有更多人合謀勾結(jié)!”
此刻的朱元璋又起了連坐心思,想要將牽涉其中的人趕盡殺絕。
陸羽聞言,一陣無語!
隨即朱元璋望向朱樉道:“老二,帶上錦衣衛(wèi),去將余熂給我抓了!”
朱樉就等著展現(xiàn)自己的機會,聽了這話自是喜出望外,興沖沖便殺了出去。
待其離去,朱元璋又失魂落魄地坐了下去,垂眸思慮許久,他的面色很不好看,顯然這科舉一事叫他難辦。
“陸羽……”
抬起頭,目光誠摯地望著陸羽,朱元璋道:“依你看,這科舉一事……究竟于我大明有益有害?”
陸羽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陛下,在我們那個時代,依舊有著高考改變命運一說,高考就是現(xiàn)在的科舉,所以相對于其他途徑,這科舉取仕是一條最公平的路,不過猛將必起于卒伍,宰相必發(fā)于州郡,即使考上了科舉,也不應(yīng)該給他們高官,而是先讓他們從地方小官做起,才能了解國事。”
“你這話說得是不錯,但你想過沒有,那些讀書人可會同意,十年寒窗,一遭中舉,最終卻只能從地方小官做起,他們豈會甘心?”朱元璋輕笑一聲,覺得陸羽太過于天真了。
“官不在大小,而在于用心為百姓辦事,若是有心于家國社稷者,是不會在乎這些的,若只是為了權(quán)力,讓他們當上高官,這才是百姓的苦難呢!”陸羽反駁道。
聞言,朱元璋忍不住沉思下來,這一思考,便是兩刻鐘,直到朱樉趕回來。
剛一進殿,朱樉就大叫道:“父皇,不好了!余熂自殺了!”
金文征只是個馬前小卒,吳伯宗也不過被所謂的“文人風(fēng)骨”忽悠,從他們口中釣出余熂這條大魚,已是物盡其用,再想往下深挖,揪出背后那些“江南名士”,就得指望余熂了。
卻沒料,堂堂吏部尚書,居然這般果決,一旦暴露當即自殺。
“余熂一死,線索全都斷了,這案子再難往下查了。”
陸羽無奈回望朱元璋,他心里倒談不上多失望,實際上這件事到余熂這里結(jié)束是最好的,再深挖下去,不知道會挖出多少人,到時候很可能會動搖大明江山。
“自殺!他怎敢自殺?”然而,朱元璋卻不是這么想,只見他滿臉猙獰的叫道。
“父皇,現(xiàn)在該怎么辦?”見到朱元璋這樣子,朱樉有些害怕的問道。
“抓,全都給我抓……”朱元璋大怒著叫道,可惜說到一半,他就說不下去了,如今余熂已死,要抓誰呢?
這一瞬間,這個打下偌大的大明帝國的君王只感覺到全身無力,怔怔坐在椅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父皇!”
朱樉似還想說些什么,但朱元璋只是緩緩抬手,對外揮了揮,示意他們離開,朱樉只能將話咽下,無奈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陸羽自也打算告退,但手剛抬起,朱天子卻又開口道:“陸羽,你且留下。”
陸羽只能與朱樉點了點頭,獨自留了下來。
所有人退去,大門關(guān)上,武英殿中只剩君臣二人。
朱元璋這才抬起頭來:“陸羽,終我大明一朝,天子是否始終受制于這些南方士子?”
“額……”
陸羽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有明一朝,文官和天子的爭斗,就沒有停止過,朱家子孫世代都在抗爭,但又不得不仰仗文臣替他們管理朝政。
將陸羽的糾結(jié)表情看在眼里,朱元璋又重重一嘆,仿佛又蒼老了幾歲。
“唔,其實……我所了解的歷史只是個大概輪廓,并不知悉細節(jié)全貌……”陸羽趕忙寬慰道:“不過……歷史上,朱棣在靖難之役后,就將都城遷往了北平。”
“遷都?”朱天子喃喃自語,垂首沉吟許久。
他在想什么?他會做什么?
獨身站了許久,陸羽也沒能等到朱天子的答復(fù),最終在朱元璋的揮手間,悄然退下。
大殿之中,還縈繞著朱天子的喃喃自語:“遷都嗎?”
……
三日之后,朝廷終于頒下公告,沸沸揚揚的生員自殺案,終于有了結(jié)果。
“吏部尚書余熂,伙同狀元郎吳伯宗,唆使學(xué)丞金文征篡改生員檔案,致生員無辜受罰,最終釀就慘劇。”
國子學(xué)天字學(xué)舍,當舍長馬君則將這消息時,眾人并不太多驚訝。
“我早就說了,這陸司業(yè)并非真兇,他果真是被冤枉的。”楊寓一臉興奮,樂得手舞足蹈。
一旁的方孝孺白了楊寓一眼道:“事后諸葛亮,你何時說過這陸司業(yè)不是真兇了?”
楊寓立馬跳起來,揚起腦袋不住吹噓道:“那日見完陸司業(yè),我不就說了,此人并非凡俗之輩,這陸司業(yè)蒙受不白之冤,卻還能如此鎮(zhèn)定,竟還鼓勵我等積極上進……當時我便料定此人絕非陰暗茍且之流。”
楊寓一番吹噓,樂得幾個舍友連連搖頭。
黃觀也站出來道:“無論如何,這陸司業(yè)的不白之冤,算是洗清了,倒是那幾個幕后事主,當真可惡之極,為了一己私利,害了沈淵枉死!”
他正憤憤不平,一旁方孝孺卻忽地蹙眉,問道:“說起一己私利,那些人做這腌臜事,究竟是為了什么?”
幾人皆是迷茫搖頭,又同將目光對準馬君則。
馬君則忙道:“公告上說,這些人俱是江西仕族出身,陸司業(yè)先前在江西稅改,令得他們損失慘重,因此才攜怨報復(fù)!”
“原來如此!”
黃觀頓然咬牙,恨恨罵了起來:“這些人枉讀了圣賢書,當真該死!”
而方孝孺和楊寓,卻并未附和。
二人垂首蹙眉,思慮半晌,旋又抬起頭來,互望了一眼,彼此眼神中,都布滿了疑惑。
“當真……是這樣嗎?”
“興許如此吧,又或許,還另有不為人知的陰謀……”
“管他呢,且讀咱的書便是,天塌下來,自有那些大人物替咱們撐著!”
“依我看,是有陸司業(yè)撐著才對!”
天字學(xué)舍中,又傳出朗朗讀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