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轅正堂外,吳仁行正揣手靜侯,等待朱標召見,此刻的他,心中正作百般計較,面上卻故作驚慌失措姿態。
今日求見,正是為了將那“疫癥”消息告知朱標,以期將之困在行轅,既是來報危告急,當然得做出副誠惶誠恐的嘴臉。
“府尹大人,里面請!”正自思量間,朱標的隨從已喚他進堂。
吳仁行趕忙收拾心緒,揣手快步入堂,不過他尚未進堂,先隔著大門呼喊起來:“殿下……不……大事不好了……殿下!”
隨后,他更是連跺腳帶揣手,顫顫巍巍跑入堂中,拱手道:“殿下,城中出了疫癥,情勢萬分緊急啊!”通報完急情,他又顫著雙唇,用滿含驚慌與迷茫的眼神望著朱標,全然一副茫然無措的姿態。
這呼喊聲顫中帶慌,慌中帶亂,那眼神又極是誠摯,滿含驚惶,任誰瞧見他這副樣子,都要豎起大拇指,夸一句演技高超。
“疫癥?”朱標一聽,當即眉頭一皺:“竟有此事?”
“千真萬確!”
吳仁行連連點頭,煞有介事道:“下官已遣郎中前去探視,聽聞那疫癥已在災民中蔓延開來,鬧得甚是厲害,而染病者更是高達數百之眾,更有人病重不治,眼看就要出人命了!”
吳仁行憑空將那病患數放大數倍,又渲染出疫癥肆虐的場面,吹得天花亂墜。
朱標聽后,更是驚得目光一凜:“竟有這般厲害?”
吳仁行趕忙上前道:“殿下有所不知,那洪水最是藏污納垢,暗含毒瘴沼瘧。災民深受洪水侵泡,自被那毒水所染,以致患疫,是以,水災之后,往往牽連出疫癥肆虐!”他這一番解釋合情合理,任誰都挑不出個差錯來。
朱標稍一蹙眉,隨即緩緩點頭:“是極是極,本宮也見書中說過,大災之后便有大疫……”
見朱標順勢接茬,吳仁行心中已樂開了花,道:“殿下當真見聞廣博,眼下這疫癥鬧得這般厲害,怕是又要傳染開來,肆虐整個開封,一旦染上,怕又要害死多少人性命啊!”
將疫癥危害渲染得何其兇險,他再順勢拱手,說道:“城中疫癥肆虐,殿下萬金之軀,斷不能再涉險賑災了,所以,這幾日,殿下您還是先留在行轅,待那疫癥消除,再行賑濟之事吧!”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你堂堂當朝太子殿下,總不能甘冒風險,在城中亂逛吧!
吳仁行自以為這一番威嚇,能唬住朱標,卻不想,朱標卻是連連擺手道:“這怎么能行?本宮此行是奉父皇之命賑災濟民,豈能因這小小疫癥便縮手縮腳?”
朱標此言此舉,倒真有當朝儲君的擔當,但這種擔當,最是為吳仁行所慮。
吳仁行趕忙道:“那賑災放糧之事,殿下大可以交托手下去辦,至于殿下您,還是先待在行轅,觀望幾日吧!”
只要朱標不出門,一切都好辦。
“這……”
朱標一臉猶豫道:“怕是不妥吧?城中疫癥肆虐,本宮當前往災區探視,安撫民心,再遣郎中前去診治啊!”
吳仁行差點就要哭出聲了,殿下啊殿下,您何苦這么有擔當呢,他連連擺手:“殿下萬萬不可啊!如若殿下也染疫抱恙,誰來引領我等抗疫賑災?而且到時下官怎么跟陛下交代呀!”
為防朱標再辯,吳仁行將胸膛一挺,大無畏道:“至于那些災民,便由下官親自領人前去探視,那疫癥,也由下官領著郎中前去排查診治!”
說著,他又朝朱標鄭重拱手,一臉正氣道:“殿下放心,下官誓死也要將這疫癥消除,還殿下,還我開封百姓一個朗朗青天!”
這般正氣凜然,這般大無畏姿態,誰人看了,不得夸他一句“吳青天”?
連朱標都一臉感慨,贊許道:“我大明能有吳知府這樣的地方官,當真是百姓之福啊!”
吳仁行更是昂首挺胸道:“為大明鞠躬盡瘁,死而后矣!”
做了這么一番精彩表演,想來已將朱標鎮住。
吳仁行心下樂開了花,這下不光原計劃達成,自己又在太子跟前演了回忠正清廉……
想來,等這災情過去,咱又能青云直上了!
心中竊喜不已,吳仁行趕忙再次拱手,至誠至懇道:“請殿下放心,一切有下官在,殿下只管安生待在行轅,且待疫癥退去!”
先威嚇,再表忠,最后再誠懇相勸,這一系列表演,可謂是入情入理,感人至深。
想那太子便是再頑固,也得被其誠意打動,安心守在行轅,不再出門。
卻不料……
朱標雖是滿臉欣尉,卻仍是搖頭:“吳知府不必再勸,本宮既是賑災主使,又豈能坐視你等出生入死,自己則安坐行轅?”聽他這口吻,顯然要不顧危險,強去災區慰問。
聞言,吳仁行就差要哭出聲來道:“殿下,萬萬不可啊!那疫癥兇險無比,殿下豈能不顧自身安危?您這樣做,無異于陷下官于萬死境地啊!”
他往地上一跪,膝行上前,撲到在朱標腳邊:“殿下如若染疫,下官便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陛下砍的啊!”
這一番連哭帶嚎,倒真不是假話。
倘若真害得太子染疫,他區區一個地方官,哪能扛得住龍顏大怒?管這疫癥是不是子虛烏有,反正他吳仁行誓死不能再叫太子出門!
“你……你這是何苦呢!”
朱標連連嘆息,繼而搖頭:“吳知府,你倒不必擔憂本宮患疫……
吳仁行正自哭嚎,又聽朱標溫聲規勸:“本宮自出京之時,便已捎上太醫署的醫官,想那小下疫癥,不足為懼!”
“額?太醫署,醫……醫官?”
吳仁行的哭嚎聲戛然而止,他瞪大雙眼,哪里來的醫官?先前制定計劃時,也沒算到這一出啊?他苦心積攢的情緒,瞬間破功。
若是有太醫署的醫官,那這疫癥之說,豈不叫太子輕而易舉看穿?
蒙騙太子,那是何等罪過?
此刻的吳仁行,滿心迷茫惶恐,倒真切中他先前表演疫癥危情時的樣子。
“殿下!”
卻在這時,自吳仁行身后,傳來個慵懶聲音,一個面容清俊,身形高瘦的年輕人走了進來,這人一身懶散氣質,格外出塵脫俗。
吳仁行一眼便認出來,此人正是當初隨太子同乘一車的年輕謀士!
“陳醫正,你可算是來了!”
眼看那年輕人入堂,朱標立時伸手,向吳仁行引薦道:“吳知府,忘了向你介紹,此人正是太醫院陳君佐陳醫正,那牛痘就是他鉆研出來的,有他在,這區區疫癥,不足為懼!”
“他……他就是那研究出那能治療天花的牛痘的醫者?”吳仁行目瞪口呆的望著陳君佐,開封雖然距離京城較遠,但牛痘之事已經傳遍了大明各地,吳仁行自然也知道,他甚至還有些期待,什么時候接種呢!
倒不怪他吳仁行驚詫,在他看來,能夠研究出牛痘這種仙藥的醫者,最少也要七老八十了,而眼前這陳君佐不過二十來歲,又生得一副懶散模樣,任誰都瞧不出此人竟是身懷高明醫術的醫官。
初見此人,吳仁行還揣測他究竟何等高人,緣何能與太子同乘一車,還能得太子垂身受教,當時他只道這是哪里來的神秘謀士,好生納悶了一陣,直到此時,其醫官身份亮相,吳仁行當真傻眼了。
早知有這種神醫隨行,他哪里會撒這彌天大謊,扯什么“疫癥肆虐”?
“吳知府?吳知府?”
吳仁行一時慌了手腳,竟連朱標的問詢也顧不上,直到朱標連呼帶喊了幾句,他才回過神來。
“吳知府速速請起,你擔心那疫癥肆虐倒是正常,本宮也知悉你顧念本宮安危,不過你且放心,有陳醫官在,那疫癥不足為慮!”
朱標將吳仁行拉起,再望向陳君佐道:“陳醫正,你這幾日常在災區探察,可否聽說那疫癥肆虐之事?”
一聽這話,吳仁行腦中“嗡”地一聲,心中如有萬顆驚雷同時炸響。
這陳君佐……竟去了災區探察,那他豈不……豈不能輕易揭穿這疫癥謊言?
“噗通!”
吳仁行剛剛起身,又一個沒站穩,摔跪在地上,欺瞞太子,死期將至,他哪里還能穩住身子?
“稟殿下,這疫癥……”
陳君佐上前拱手,說出的每一個字都猶如一顆震雷,在吳仁行腦中炸開。
“這疫癥確有其事!”
但隨著其將話說完,那震雷聲驟然停止。
吳仁行當即大惑,迷茫抬起頭,看向那一臉懶散的陳君佐。
陳君佐仍拱手拱身,朝朱標道:“下官此去災區,確實碰見數名災民身患疫病,那疫病頗為少見,不易診治,想來定是因這水災引起,是以,下官以為,這開封府已有疫癥趨勢,若不加緊防治,定會釀出疫癥肆虐慘事!”
聽完陳君佐的解釋,吳仁行心中一刻大石,終是落了地,他這才想起,自己這疫癥之說,的確是因城中有人患病。
既是有人因水災生病,疫癥之事就不算空穴來風,那自己本著防范心思,渲染這疫癥危局,也算不得扯謊!
想到這里,吳仁行心下稍定,他只盼太子能將自己剛才的話全然忘記,不要再深究細探。
果然,朱標連連點頭:“是極是極,方才吳知府也提起這疫癥之事,還警誡本宮莫要出門,以防染疫。”
“這……”
陳君佐幽幽一笑,負手道:“這倒是夸張了些,雖說災區有人患病,卻不至于疫癥肆虐。那病情雖難一時治愈,倒也無非急熱腹瀉,服些藥物倒也能控制病癥。”
說話間,陳君佐又望向吳仁行道:“吳知府這般多慮,倒是外行了些。”
叫這內行人一拆穿,吳仁行當即慌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倒是朱標連連擺手,替他開解:“吳知府顧念本宮安危,自然不敢冒險。他有這份心,本宮倒是領情的。”
聽到這話,吳仁行眼眶一紅,當即就要抹淚道:“殿下圣明,下官正是……正是怕殿下染疫,這才……這才慌了手腳,須知我等微末小官,萬不敢害殿下染疾啊!”
事已至此,只能裝出謹小慎微姿態,將這謊話圓過去。
朱標倒很配合他的表演,連連點頭,溫聲寬慰道:“吳知府一片赤誠,本宮心領了,只是那疫癥遠未到肆虐之時,本宮也不必驚惶龜縮,大可去城中慰問災民。”
吳仁行哪里再敢反駁,只能連連點頭,小聲規勸道:“殿下也須保重身子,切莫疏忽大意。”
朱標再三擺手,連聲笑道:“吳知府且放心吧,這疫癥之事再莫要提……”說著,他又朝陳君佐揮手道:“陳醫正且退下吧,那疫癥之事,尚須你多費心了!”
待陳君佐離去,朱標又拉過吳仁行,好一番規勸寬慰,擺足了仁厚姿態。
吳仁行此刻已是驚弓之鳥,戰戰兢兢不敢多言,他只能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只盼能將這事揭過,自己能順利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