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們這樣的忠勇之士,何愁大事不成?”
他轉向俞大猷。
“俞將軍,士兵們對新式火器反響如何?”
俞大猷捋須笑道。
“個個愛不釋手!有了這些火器,士兵們膽氣都壯了,不再畏戰。”
他頓了頓。
“只是時間倉促,熟練度還需提高。”
鄭欽插話道。
“俞將軍的練兵之法令末將大開眼界。能與將軍并肩作戰,實乃三生有幸。”
俞大猷擺擺手。
“鄭將軍過譽了。倒是朱大人...”
他看向朱翊鈞,眼中滿是贊賞。
“老夫原以為大人只是文官,沒想到對軍事也如此精通。調配火器,組建艦隊,無一不是切中要害。”
朱翊鈞謙遜一笑。
“將軍謬贊了。本官不過是紙上談兵,真正落實還得靠將軍這樣的老將。”
帳外風聲呼嘯,帳內燭火忽明忽暗。
俞大猷忽然正色道。
“大人,倭寇不日將至,老夫有一建議。”
“將軍請講。”
“海戰兇險,大人不如坐鎮岸上指揮陸戰,海戰之事交由老夫與鄭將軍負責。”
朱翊鈞聞言,眉頭微皺。
“將軍是擔心本官安危?”
俞大猷直言不諱。
“正是。大人身系變法重任,若有閃失...”
“將軍好意本官心領了。”
朱翊鈞打斷道,語氣堅定。
“但此次海戰意義重大,本官必須親臨前線。
一來鼓舞士氣,二來...”
他目光炯炯。
“本官要親眼看看這支新型艦隊的實戰表現,為將來發展積累經驗。”
俞大猷還想再勸,鄭欽卻道。
“俞將軍,大人既有此決心,不如成全。末將愿以性命擔保大人安全。”
俞大猷看看鄭欽,又看看朱翊鈞,終于長嘆一聲。
“罷了。既然大人執意如此,老夫自當全力配合。只是...”
他嚴肅地看向朱翊鈞。
“海戰之時,大人必須聽從老夫指揮,不可擅自行動。”
朱翊鈞微笑頷首。
“這是自然。軍中無戲言,本官既上戰場,便是將軍麾下一兵。”
俞大猷這才露出滿意之色。三人又商議了些作戰細節,直到夜深。
待鄭欽告退后,朱翊鈞獨坐案前,提筆蘸墨。
燭光下,他神色凝重,先寫了一封給胡宗憲的信,詳細說明水寨備戰情況,請求其配合陸上防御.
又寫了一封給戚繼光,通報新型火器艦隊的組建進展,希望其沿海防線能形成呼應。
寫完后,朱翊鈞重讀一遍,眉頭微蹙。
他提筆又在兩封信末尾各加了幾句,語氣更加委婉,沒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以商量的姿態請求兩位重臣的支持。
“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
朱翊鈞喃喃自語,將信封好交給親兵。
“連夜送出,務必親手交到胡大人和戚將軍手中。”
親兵領命而去。
杭州城籠罩在暮春的陰霾中,總督府后院的老槐樹抽出了新芽,卻無人有心思欣賞。
戚繼光摘下斗笠,露出那張被海風侵蝕得棱角分明的臉,眼下兩道青黑顯示出他連日未眠。
“元敬兄,你竟真敢來。”
譚綸從石凳上起身,月白色直裰下擺沾著幾片槐樹落花。
“如今胡部堂府邸外,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
戚繼光將佩刀擱在石桌上,金屬與青石相撞發出清脆聲響。”
臺州一敗,我四千弟兄埋骨海濱,若再守不住金山衛,江南門戶洞開,倭寇長驅直入指日可待。”
他聲音沙啞如磨砂。
“光潛兄,除了你們,我還能找誰?”
槐樹陰影里轉出個消瘦身影。
胡宗憲未著官服,一襲靛藍道袍空蕩蕩掛在身上,曾經威嚴的三縷長須竟已白了大半。
“戚將軍冒險前來,是給我胡某人面子。”
他苦笑著拱手。
“可惜如今我這浙直總督的令箭,連杭州城門都出不去。”
三人相對而立,石桌上茶湯漸冷。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驚起槐樹上棲息的烏鴉。
“嚴嵩那老賊!”
戚繼光突然一拳砸在石桌上,茶盞跳起又落下。
“若非他克扣軍餉,強令我們分兵,臺州何至于——”
“慎言!”
譚綸急步上前按住他肩膀。
“這后院墻薄,錦衣衛的耳朵比倭寇的刀還快。”
他袖中滑出本奏折。
“裕王殿下至今未批復我的請戰折子,朝中風向不明啊。”
胡宗憲從袖中取出火折子,就著將滅的燈籠點燃了譚綸手中奏折。
“光潛,你我共事多年,今日且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他眼中血絲密布。
“是不是連你也覺得,我胡宗憲已成嚴黨棄子?”
譚綸喉結滾動,終究沒出聲。遠處傳來打更聲,已是三更天。
“報——!”
親兵突然撞開月洞門,滿額是汗。
“金山衛急報,海上發現倭寇艨艟!”
戚繼光猛地站起,腰間佩刀撞在石凳上錚然作響。”
多少艘?”
“至少二十艘大船,正借東南風疾馳而來!”
三人的影子在燈籠下劇烈搖晃。
胡宗憲突然大笑,笑聲里帶著癲狂。
“好!好得很!嚴世蕃不是要證據嗎?且讓倭寇的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還要不要證據!”
“汝貞兄!”
譚綸抓住胡宗憲顫抖的手臂。
“你冷靜些!”
“冷靜?”
胡宗憲甩開他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卷黃絹。
“這是三天前擬好的抗倭布告,就缺你們聯署!”
絹布展開,密密麻麻蓋著七府三州官印,唯獨缺兵部與巡撫衙門的朱批。
戚繼光手指撫過那些官印,在”征調民壯”四個字上停頓。
“沒有朝廷明旨,這就是矯詔。”
“矯詔?”
胡宗憲眼中燃著瘋狂的火。
“臺州城下四千亡魂看著呢!我胡宗憲今日就算被凌遲處死,也要讓百姓知道倭寇來了!”
譚綸突然奪過布告,就著燈籠細看。槐花落在他肩頭,像一場無聲的雪。
“征調保甲...設立烽燧...好方略。”
他抬頭時眼中已有決斷。
“我聯署。”
“光潛!”
戚繼光震驚道。
“裕王那邊...”
譚綸已咬破手指,在布告末尾按下血指印。
“家父臨終前說,譚家世代將門,寧可戰死沙場,不能愧對祖宗。”
他轉向胡宗憲。
“但有個條件——用兵方略需同時送交朱大人和俞將軍。”
胡宗憲深深作揖,起身時老淚縱橫。
“我這就派死士分送廈門與京師。”
他轉向戚繼光。
“戚將軍,金山衛...”
“給我三百精兵,死守三日。”
戚繼光系緊佩刀。
“但需打通漕運,讓趙貞吉承諾的火器能運到前線。”
三人手掌疊在一起,溫度透過彼此冰涼的皮膚傳來。燈籠突然被風吹滅,黑暗中只聽見胡宗憲嘶啞的聲音。
“大明江山,就托付給二位了。”
千里之外的廈門港,海風裹挾著咸腥氣撲進總兵府。
俞大猷盯著沙盤上插滿的小旗,忽然將佛郎機人的黑色旗幟拔起擲于地上。
“狗屁不通!那些商船分明是倭寇假扮!”
朱翊鈞輕撫腰間玉帶,溫潤的聲音與窗外海浪形成奇特的共鳴。
“俞將軍息怒。
嚴世蕃咬定是你部下擊沉了佛郎機商船,朝中清流正借此大做文章。”
“朱大人請看。”
俞大猷抽出佩刀在沙盤上劃出一道線。
“倭寇此次分三路進犯,主力必攻金山衛。若戚繼光守不住...”
刀尖重重戳在松江府位置。
“半月之內,倭寇可飲馬太湖!”
親兵急匆匆捧來信筒。
“杭州八百里加急!”
朱翊鈞展開絹布,眉頭漸漸舒展。
“胡宗憲到底還是胡宗憲。”
他將布告鋪在案上。
“征調民壯、編練鄉勇,這是要破釜沉舟啊。”
俞大猷盯著聯署名單上譚綸的名字,突然大笑。
“好個譚光潛!到底沒辱沒將門之風!”
他轉向朱翊鈞。
“大人之前說的契奴...”
“已贖出八百壯丁,多是閩粵沿海被擄的漁民。”
朱翊鈞從袖中取出名冊。
“他們熟悉倭寇戰法,仇恨比海水還深。”
海浪聲突然變得急促,仿佛應和著他們的謀劃。
俞大猷的刀在沙盤上劃出弧線。
“若用這批人組建敢死隊,配合戚繼光正面牽制...”
“報!”
哨兵撞開大門。
“倭寇先鋒已至大衢山!”
朱翊鈞與俞大猷對視一眼,同時看向窗外翻滾的海浪。暴風雨要來了。
杭州城門在黎明前悄悄開啟一縫,戚繼光的白馬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疾馳而出。
他懷中揣著兩份文書。
一份是蓋滿血指印的抗倭布告,一份是胡宗憲親筆所書《海防十二策》。
城樓上,胡宗憲望著那一人一馬消失在晨霧中,轉身對親兵道。
“去把本官的官服取來。”
“部堂?”
親兵愕然。
“您已被勒令閉門...”
“今日我要升堂。”
胡宗憲撫摸著城墻上的苔蘚,指尖沾滿露水。
“讓杭州百姓都看看,大明的官還沒死絕呢。”
晨鐘響起時,抗倭布告已貼滿杭州大街小巷。賣豆腐的老漢瞇著眼讀布告,突然將擔子一扔。
“老婆子,把咱家兩個小子都送去保甲!”
他指著布告末尾鮮紅的指印。
“譚大人和胡大人都按了手印,這事錯不了!”
夜色如墨,杭州總督府內燈火通明。
胡宗憲手中捏著一封沒有署名的信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信紙邊緣已被汗水浸濕,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黃暈。
“這信是誰送來的?”
胡宗憲聲音低沉,目光如刀般掃過堂下跪著的親兵。
親兵額頭抵地。
“回督帥,是個蒙面人,丟下信就消失了,屬下追出去時已不見蹤影。”
胡宗憲冷哼一聲,將信遞給身旁的戚繼光。
“你們也看看。”
戚繼光接過信紙,譚綸立刻湊上前來。
隨著目光下移,戚繼光濃眉漸漸擰成死結,譚綸則倒吸一口涼氣。
“朱大人要與俞將軍合兵剿倭?”
譚綸聲音發顫。
“這...這情報可靠嗎?”
胡宗憲踱步到窗前,望著被烏云遮蔽的月亮。
“送信人刻意隱藏身份,但信中提到的倭寇動向與我們的密報吻合。”
他轉身時,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陰影。
“寧可信其有。”
戚繼光猛地拍案。
“好!終于等到這一天!”
他眼中燃起戰意,卻又迅速黯淡。
“但信上說朱大人只調一半火器營前來,這兵力...”
“一半足矣。”
胡宗憲打斷道,手指在桌案上劃出舟山群島的輪廓。
“俞大猷的戰術向來如此——先以半數兵力正面接敵,另一半埋伏在舟山海域。
待倭寇主力被牽制,伏兵從側翼殺出,形成夾擊之勢。”
譚綸點頭如搗蒜。
“此計甚妙!倭寇善水戰而不諳陸戰,若能將他們誘至預設戰場...”
“紙上談兵!”
戚繼光突然暴喝,嚇得譚綸一哆嗦。
他起身時鎧甲鏗鏘作響。
“倭寇此次集結的船隊規模空前,若沒有足夠兵力形成合圍,他們隨時可能突圍出海!”
胡宗憲瞇起眼睛。
“戚將軍是信不過俞大猷,還是信不過我胡某人的判斷?”
堂內空氣驟然凝固。
戚繼光胸口劇烈起伏,最終重重抱拳。
“末將不敢。只是為防萬一,建議督帥發布征募令。”
他眼中精光閃爍。
“聯合巡撫張翰和譚大人,在沿海各州縣征募義勇,補充兵力!”
胡宗憲突然笑了,笑聲中卻透著凄涼。
他摘下烏紗帽,露出兩鬢斑白。
“戚將軍以為,如今的胡宗憲還有臉面向百姓征募嗎?”
他指著自己胸口。
“嚴嵩倒臺時,多少人指著我的脊梁骨罵我是奸黨?現在去號召百姓,只怕義勇沒募到,先被亂石砸死!”
譚綸欲言又止,最終頹然坐下。
“督帥所言極是。張居正大人推行新政以來,江南稅賦加重,百姓怨聲載道。就連朱大人的威望也...”
他說到此處突然噤聲。
燭火爆了個燈花,映得三人臉色陰晴不定。
戚繼光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難道就坐以待斃?”
“非也。”
胡宗憲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絹。
“我已擬好抗倭布告,明日便發往各州府。雖不能募兵,至少警示百姓早做防備。”
譚綸接過布告細看,突然驚呼。
“這...督帥要將倭寇可能登陸的地點都列出來?萬一泄露軍機...”
“就是要讓倭寇知道我們在防備!”
胡宗憲眼中閃過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