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一家狼狽逃離的電梯下行聲,如同喪鐘的余韻,并未讓蘇明玉感到絲毫快意。她靠在冰冷的門板上,胸口那陣因暴怒而激起的劇烈起伏漸漸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刺骨的寒意。
換作幾個月前,甚至就在父親案開庭前,她或許還有那份閑心和凌厲手段,跟舅舅這種貨色好好“過過招”。
她手里握著的,可不只是葉晨的“欠賬”。父親蘇大強那本堪稱“家族黑歷史大全”的賬本上,蠅頭小楷記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趙勇借(實為要)走五千,理由買房湊首付;某年某月,舅媽以孩子上學為由“借”走一萬;零零總總,這些年母親趙美蘭補貼弟弟一家的款項,數目絕對可觀。
只要把這部分賬目拍在舅舅臉上,足以讓這對自詡長輩的夫妻顏面掃地,啞口無言。打官司?她蘇明玉這半年進出法庭的次數比回家還勤,早成了“老油條”,還真不怕跟他們在法律條文上掰扯。
可現在……她沒那個精力,也沒那個心思了。
門外令人作嘔的親戚剛被轟走,手機便震動起來,屏幕上閃爍著師父蒙志遠的名字。接通后,蒙志遠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比平時更加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凝重:
“明玉,有個情況你要有準備。孫副總和幾個老人,借著集團剛上市、需要規范財務披露的由頭,提議并推動董事會通過了一項決議——聘請第三方的注冊會計師事務所,對集團過去三年的重點業務和關聯交易進行一輪‘合規性審查’。”
蘇明玉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泛白。
“查賬?”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冷靜,但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名義上是常規審計,確保上市公司財務健康。”
蒙志遠頓了頓,話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但這個時候,針對的誰,你我都清楚。柳青負責的西南大區,還有你之前經手的幾筆大宗渠道補貼和供應商預付款,估計是重點中的重點。”
“我明白了,師父。”蘇明玉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掛斷電話,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靜將她吞沒。她緩緩走回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蘇城不夜的繁華,但那些流光溢彩此刻只映照出她臉上的蒼白。
孫副總算計她,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次,老家伙們顯然是瞅準了時機。集團剛剛上市,財報備受關注,任何“合規性問題”都可能引發股價震蕩。
他們打著“維護公司利益、清除隱患”的旗號,行排除異己之實。一旦被他們從賬目里找出任何一點“瑕疵”——無論是程序上的瑕疵,還是更容易被做文章的“商業判斷”問題——都可以無限放大,成為攻擊她“不專業”、“損害公司利益”乃至“涉嫌違規”的炮彈。
查賬是假,找把柄、清門戶是真。
而她蘇明玉,連同她一手提拔、被視為少壯派中堅的柳青,就是這輪清洗最醒目的靶子。
舅舅一家帶來的煩擾,與之相比,簡直如同蚊蠅嗡嗡,不值一提。那本可以反制舅舅的賬本,此刻靜靜地躺在某個抽屜里,像是個過時的武器,對眼前這場真正致命的資本與權力圍剿毫無用處。
她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一飲而盡。灼熱的液體劃過喉嚨,卻暖不了冰冷的四肢。
師父的電話是一種預警,也是一種無言的審視。蒙志遠沒有明說,但她能感覺到那份壓力——上市成功,眾誠進入新階段,他需要平衡,需要向股東和市場展示一個“規范”、“團結”的董事會和管理層。如果她蘇明玉真的成為“問題”所在,成為元老派攻擊的焦點,甚至影響公司穩定……師父會如何抉擇?
她放下酒杯,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冰冷,但那銳利之下,是深深的疲憊和如履薄冰的警惕。
葉晨在法庭上的步步緊逼,家庭內部的撕扯傾軋,已經耗去了她太多心神和聲譽。現在,她賴以立足、為之奮斗了十年的眾誠,她視為戰場和堡壘的地方,也從內部亮起了刀鋒。
腹背受敵。
真正的戰爭,從來不在市井親戚的吵鬧中,也不完全在法庭的唇槍舌劍里。它藏在財務報表的數字縫隙間,藏在董事會決議的冠冕堂皇之下,藏在每一個看似合理的“合規審查”背后。
蘇明玉知道,自己必須立刻、全力地投入這場新的、更兇險的戰斗。舅舅?葉晨?那些家庭爛賬……都必須暫時拋在腦后。
她拿起手機,第一個撥通了柳青的電話,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決斷與冷峻:
“柳青,是我。立刻放下手里所有不重要的事,準備應對審計。把所有經手過的合同、審批流程、郵件往來,全部整理一遍,特別是西南區那幾筆……我們時間不多了。”
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但映在蘇明玉眼中,卻已是硝煙彌漫的戰場。
電話聽筒里傳來的忙音,短促、機械,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在蘇明玉心上。
她保持著接聽電話的姿勢,僵在原地好一會兒,才緩緩放下手臂。窗外璀璨的夜景,此刻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暈。
柳青那兩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和那句“你先顧好自己吧”,比她預想中最糟糕的反應——激烈的質問或冰冷的拒絕——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無力。
上一次集團高管會議的場景,如同夢魘般再次浮現。孫副總那個老狐貍,在討論市場拓展的議題時,仿佛不經意地“分享”了幾張抓拍照片,投影在大屏幕上——那是她與鎏金集團太子爺石天冬在一次行業酒會上的幾張合影。
照片本身并無逾矩,兩人保持著商務距離,但孫副總那故作驚訝又意味深長的點評:
“明玉總和鎏金的太子爺私下交流也很深入嘛,看來我們和鎏金的合作,未來可期啊?”——瞬間將整個會議室的氣氛變得詭異。
她當時立刻澄清那只是去到那里吃飯,彼此之間更多的是在菜肴上的交流,但已經晚了。
蘇明玉清楚地看到,坐在她對面的柳青,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隨即垂下目光,不再看她。會議后半程,柳青幾乎一言不發。
散會后,她追上去想解釋,柳青只是腳步頓了頓,頭也沒回地說:
“蘇總做事,自然有蘇總的考量。我這邊還有事,先走了。”
從那以后,兩人之間那種無需多言的默契、并肩作戰的緊密,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冰墻隔開了。
工作往來依舊客氣體面,但私下再無交流。柳青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與她共同出席某些場合,匯報工作也更多通過郵件或助理。
蘇明玉知道,孫副總這一手“摻沙子”陰毒無比。鎏金集團是眾誠在華東市場最重要的競爭對手之一,而柳青主導的西南大區,最大的假想敵正是鎏金。
孫副總不需要證明她和石天冬有什么實質性交易,只需要在眾人心中,尤其是在柳青心中,埋下一顆“蘇明玉可能為了個人利益或某種目的,與競爭對手過從甚密”的懷疑種子,就足夠了。
這顆種子,在柳青這種心高氣傲、將西南市場視為自己地盤和心血的人心中,迅速生根發芽,長成了難以拔除的芥蒂。
他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商業策略上的潛在背叛,更是一種被最信任的戰友、視為同一陣營的伙伴“背刺”的痛楚和恥辱。
所以,當此刻大敵當前,蘇明玉放下身段主動聯系,試圖重修舊好、共御外侮時,柳青的反應才會如此冷淡甚至帶刺。
他那句“你先顧好自己吧”,潛臺詞再明顯不過:你蘇明玉的麻煩,一部分是你自己招惹來的(與石天冬的接觸),而我現在,對你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我們不再是背靠背的戰友,你的船可能要沉了,但我得先確保自己不被你拖下水。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蘇明玉。家庭支離破碎,師父壓力重重,元老派磨刀霍霍,如今,連曾經最可靠的臂膀也疏遠戒備……她環顧這間昂貴卻冰冷的公寓,第一次感到這里空蕩得令人窒息。
她失去了憤怒的力氣,只剩下一片荒蕪的疲憊。孫副總那一張輕飄飄的照片,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其殺傷力,竟比法庭上真刀真槍的指控更甚。
它精準地摧毀了她最重要的同盟,讓她在眾誠內部,真正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電話不會再打了,解釋已經蒼白。她坐回沙發,將臉埋進掌心。片刻后,再抬起頭時,眼中僅剩的脆弱已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
盟友失去了,仗還得自己打。審計的刀鋒已經懸在頭頂,她沒有時間沉浸在失落中。柳青選擇自保,那么她蘇明玉,也只能獨自面對這場來自內部的剿殺。
她打開電腦,屏幕冷光映亮她蒼白的臉。她開始調取自己經手過的所有重要項目的電子檔案,大腦飛速運轉,回憶著每一個細節,預判著審計可能揪住不放的環節。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這場戰爭,從她轟走舅舅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最殘酷的階段——孤軍奮戰。而敵人,既是虎視眈眈的元老派,也是這瞬息萬變、人心叵測的局勢本身。
幾天后,眾誠集團總部最大的會議室彌漫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緊繃氣氛。寬大的環形會議桌一側,坐著以蒙志遠為首的眾誠高管,蘇明玉、孫副總等人赫然在列。另一側,則是由第三方注冊會計師事務所派出的審計團隊。
蘇明玉脊背挺直,妝容一絲不茍,面前整齊碼放著所有她認為可能被問詢的合同、審批記錄與項目說明。她像一名即將踏入角斗場的武士,嚴陣以待。
會議室門再次被推開,審計團隊的最后幾人步入。蘇明玉公式化的目光掃過,卻在看到為首那人的瞬間,瞳孔驟然收縮,幾乎不可置信地虛瞇了一下。
朱麗?
她的二嫂,那個在她印象中溫婉、甚至有些怯懦的會計,此刻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職業套裝,妝容淡雅精致,手里拿著一個輕薄的平板電腦,神情專注而專業,正與身旁的同事低聲確認著什么。
她胸前掛著的工牌,清楚標示著她的身份——此次審計項目的現場負責人,朱麗,注冊會計師。
一股荒謬與極度不祥的預感,如同冰水混合著毒液,瞬間涌遍蘇明玉全身。她怎么會在這里?她怎么可能是審計負責人?葉晨的妻子……來審計眾誠,而自己是重點審查對象?
朱麗此時也抬頭,目光不經意間與蘇明玉撞個正著。兩人皆是一怔。朱麗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驚訝,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里遇見蘇明玉,尤其看到蘇明玉坐在眾誠高管席中,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蘇明玉在公司對外一直使用“明玉”這個名,加之朱麗過去從不涉足她的工作領域,竟完全不知她在這家聲名顯赫的集團身居高位。
蒙志遠作為東道主,起身與審計團隊寒暄,目光掃過干練的朱麗,也只是公式化地點頭致意,并未多想。會議室里,只有蘇明玉和朱麗兩人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但表面卻都維持著驚人的平靜。
就在這時,蒙志遠的秘書快步走近,附在他耳邊低聲匯報:“蒙總,剛接到通知,那位一直未露面的第二大股東代表,今天似乎也要列席這次審計啟動會議……人已經在路上了,我們要不要稍微等一下?”
蒙志遠正為審計的事心煩,聞言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揮了揮手,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會議室里足夠清晰:“等什么?審計團隊的時間是排好的,我們這么多人坐在這里,就等他一個?我這個董事長都沒這么大架子。不等了,會議現在開始!”
他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也透著一絲對那個神秘股東“故弄玄虛”的不滿。
秘書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會議按照流程開始。蒙志遠致歡迎辭,孫副總代表董事會說明審計要求,言辭冠冕堂皇,強調“合規”、“透明”、“對全體股東負責”。蘇明玉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但眼角余光卻無法從朱麗身上移開。
朱麗已經恢復了職業狀態,開始代表審計方發言。她的聲音清晰沉穩,邏輯嚴謹,闡述著審計的范圍、重點、程序和時間安排,專業素養無可挑剔。
她公事公辦地提到將重點關注“過去三年重大關聯交易、渠道補貼政策執行情況以及大額預付款項的審批流程與后續跟蹤”,每一點都像精準的箭矢,射向蘇明玉最敏感的防線。
蘇明玉聽著,心一點點下沉。朱麗的出現,絕非巧合。是葉晨的安排?他想通過他的妻子,從內部捅她最致命的一刀?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
而更讓她心神不寧的是,那個被蒙志遠輕慢拒絕等待的“第二大股東”。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要現身……又會是誰?
會議室里,表面上是專業嚴謹的審計啟動會,暗地里,卻已是疑云密布,殺機四伏。
蘇明玉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央,腳下的堅冰正在開裂,而來自不同方向的暗流——元老派的算計、盟友的背離、朱麗意外的現身、神秘股東莫測的意圖——正洶涌地匯聚而來,即將把她吞噬。
朱麗清晰、專業的闡述還在會議室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精密的齒輪,咬合著審計程序的嚴肅性。蘇明玉強迫自己從最初的震驚中剝離出來,大腦在極短的時間內高速運轉,恐懼和憤怒催生出了近乎本能的戰斗反應。
不能讓她繼續!必須立刻打斷!
就在朱麗就一項具體的抽樣方法進行說明時,蘇明玉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動作果斷,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強勢。
“抱歉,打斷一下。”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瞬間壓過了朱麗的發言,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會議室里陡然一靜。蒙志遠、孫副總等人皆是一愣,看向她。朱麗也停下話語,望向蘇明玉,眼神平靜,但細看之下,那平靜深處似乎也繃緊了一根弦。
蘇明玉迎著所有人的注視,目光直直射向朱麗,嘴角甚至扯出一絲冰冷而刻意的“驚訝”弧度:
“朱注冊會計師,你的專業闡述非常精彩。不過,在會議進入具體審計程序之前,有一個原則性的問題,我認為必須首先澄清,這關系到本次審計的根本公正性與合規性。”
她刻意停頓,讓“根本公正性與合規性”這幾個重音砸在每個人心上,然后一字一頓地拋出了那顆炸彈:
“如果我沒記錯,也請在場各位確認——這位負責主持本次對眾誠集團關鍵業務進行審計的朱麗女士,除了注冊會計師的身份之外,她還有另一重身份。”
她環視一周,最后目光重新釘在朱麗微微繃緊的臉上,聲音陡然提高:
“她是我的二嫂。我是她丈夫的親妹妹。”
“按照最基本的《中國注冊會計師職業道德守則》,以及任何一家正規會計師事務所的內部風控要求,涉及重大利益沖突和密切親屬關系的審計業務,必須嚴格執行回避制度!”
“請問,由我本人的直系親屬來主持針對我經手業務的專項審計,這符合審計獨立性的要求嗎?這樣的審計報告,未來如何取信于董事會和全體股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