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望月樓與林木蘭開誠布公地談過之后,王明遠心里頭一直懸著的那塊大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雖然事情的開端荒唐至極,但結局總算沒有到最不可收拾的地步。
林木蘭的坦誠、果決,以及那份遠超尋常閨閣女子的見識與布局,都讓他印象深刻,甚至心生幾分欽佩。
回到崔府,他將與林木蘭交談的結果,略去關于太子和林家內部謀劃的核心部分,只簡單告知了師母、崔琰和狗娃,說是誤會一場,林家已表明不再糾纏。
師母聽完,拍著胸口連道阿彌陀佛:“了結了就好,了結了就好!真是菩薩保佑!這京城之地,果然是非多,往后你們出門在外,定要更加小心才是!”
崔琰也長舒一口氣,隨即又恢復了幾分往日的跳脫,擠眉弄眼地道:“我就說嘛,我師弟這般人才,哪能隨便就讓人算計了去?”
反應最大的還是狗娃。
他黑著臉,甕聲甕氣地哼道:“哼!說得輕巧!綁了人,道個歉就完了?也就是三叔你心善!要依著我,非得……”他揮舞著巨大的拳頭,后面的話沒說出來,但意思很明顯。
不過見王明遠確實無意再追究,他也只好把那股悶氣憋回肚子里,只是私下里還是叨咕了好幾句“京城人心眼子多”、“防人之心不可無”。
無論如何,林家這樁突如其來的風波,總算暫時平息。
王明遠將全部心神都收攏回來,等待著最終決定的時刻——傳臚大典。
日子在看似平靜的等待中滑過,轉眼便到了傳臚大典這日。
這一日,天還黑得濃稠,估摸著剛到寅時,王明遠睡得正沉,就被一陣急促卻不失小心的敲門聲驚醒。
門外傳來狗娃壓低了卻依舊難掩興奮的粗嗓門:“三叔!三叔!時辰差不多了,該起了!”
“狗娃?”王明遠撐著胳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聲音還帶著濃重的睡意,“你……你咋起這么早?”
王明遠抬頭看了眼天色,估摸著現在離出發至少還有一個時辰呢。
他披衣下床,剛打開房門,就看到狗娃像尊鐵塔似的杵在門口,一雙銅鈴大眼在昏暗的廊燈下灼灼發亮,精神得像是剛啃了十斤人參。
只是那眼下兩團明顯的烏青,暴露了他真實的狀態。
王明遠看著狗娃那異常“精神”的模樣,心里下頓時便知,試探著問:“狗娃,你……你昨晚不會一夜沒睡吧?”
狗娃聞言,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后腦勺,嘿嘿笑道:“睡啥呀三叔,我咋睡得著!不光昨晚,前晚我也沒咋合眼!一躺下,腦子里就跟走馬燈似的,一會兒想到三叔你騎著高頭大馬、披紅掛彩游街的樣子,一會兒又怕……呸呸呸!反正就是又高興又緊張,翻來覆去煎餅似的!”
王明遠聞言,真是哭笑不得,心里又是感動又是無奈。
他想說點什么讓狗娃別抱太大希望,免得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但看著侄兒那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的眼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種時候,任何冷靜的分析都顯得不合時宜,這是狗娃最質樸、最真摯的祝福和期盼。
他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拍了拍狗娃結實的胳膊:“你呀……快去打盆冷水來,我醒醒神。”
這時,院外也傳來了腳步聲和崔琰師兄帶著明顯倦意、卻又強打精神的聲音:“狗娃,你三叔醒了沒?時辰差不多了,該收拾準備了。”
崔琰一邊系著衣帶一邊從院外走了進來,臉上同樣帶著明顯的倦色,卻也是精神亢奮,看到王明遠就咧嘴笑道:“師弟,起了?我就猜狗娃肯定比我還急!”
他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我這心里也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撲通撲通跳了一夜,就沒踏實睡過。”
王明遠看看崔琰,又看看一旁的狗娃,心里最后那點殘存的睡意也被這股濃濃的、帶著暖意的緊張感驅散了。
他笑了笑,道:“有勞師兄和狗娃掛心了。走吧,洗漱用飯,莫誤了時辰。”
這就是家人。
他們或許不能替你考試,替你面對風浪,但他們會把最真摯的關切、最緊張的期盼,毫無保留地系在你身上。
這種沉甸甸的牽掛,便是他在這個陌生京城最大的底氣和支持。
洗漱完吃過早飯,依舊是那個時辰,熟悉的路線。
馬車碾過京城寂靜的街道,轱轆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王明遠靠在車廂壁上,能明顯感覺到身旁的狗娃和對面的崔琰那繃緊的神經和微微急促的呼吸。
他自已雖然看似平靜,但胸腔里的心跳,也比平時快了不少。
今日,可是決定最終排名的日子!
一甲三名“進士及第”,二甲“進士出身”,三甲“同進士出身”,這名次高低,直接關系到起步的官職、未來的前程,可謂天壤之別。
雖然以他會元的身份,落入三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一甲和二甲,二甲前列和二甲靠后,那差別可就大了去了。說不緊張,那是騙人的。
馬車抵達皇城外時,天色依舊墨黑,但今日的氣氛與殿試那天截然不同。
殿試時是莊嚴肅穆,帶著考試前的緊張;今日則是一種混合著極致期盼、焦慮、以及難以抑制的興奮和躁動。
很快,時辰到了。
禮部的官員們出現,開始核驗身份,組織貢士們按照會試的名次排好長長的隊伍。
王明遠作為會元,毋庸置疑地再次站在了隊伍的最前列。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數百道目光聚焦在自已背上,那目光里充滿了羨慕、嫉妒、審視、還有無聲的較量。
然后依次核驗身份、搜檢,一切流程與殿試時相仿,但氣氛卻更加莊重肅穆。
當沉重的宮門再次緩緩開啟時,所有貢士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深吸了一口氣,跟著引路官員,邁著盡可能沉穩的步伐,第二次踏入這象征著帝國權力核心的皇城。
穿過一道道宮門,再次來到皇極殿前那無比寬闊的漢白玉廣場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貢士都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
只見晨曦微露的天光下,皇極殿如同匍匐的巨獸,巍峨莊嚴。
殿前廣場兩側,依品級序列,站滿了身著各色絳紫、緋紅、青色官服的文武百官!
他們鴉雀無聲,垂手而立,如同泥雕木塑,卻散發出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
旌旗儀仗森然排列,身著鮮明盔甲的御前侍衛如同標槍般釘在原地,目光銳利如鷹。
這場面,遠比殿試時只有讀卷官和執事官員要宏大、肅穆百倍!
這才是真正的國家大典,帝國精英盡匯于此!
在場的每一個貢士,無不感到心跳加速,血液奔流。
眼前這一幕,就是他們寒窗苦讀十數載、乃至數十載,夢寐以求的場景!
位列朝班,參與國事,光宗耀祖,青史留名……所有的夢想和野望,在此刻都有了最直觀、最震撼的投射。
許多人激動得手腳都有些微微發顫,只能拼命握緊拳頭,才能抑制住身體的抖動。
王明遠站在隊伍的最前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數百名同科那灼熱、緊張的呼吸和目光。
他同樣心潮澎湃,但多年歷練出的沉穩心性讓他表面上依舊維持著鎮定。
在禮部官員低沉而清晰的指令下,貢士們按照會試名次,依次在廣場中央指定的位置站定。
王明遠的位置,依舊是所有貢士的最前方,正對著那高高的丹陛,無比顯眼。
站定之后,現場陷入了一種極致的寂靜,只有晨風吹拂旌旗發出的輕微獵獵之聲。
忽然,鐘鼓齊鳴,莊嚴肅穆的禮樂聲從皇極殿方向傳來,悠揚宏大,響徹整個廣場,也敲在每個人的心頭上。
“陛下駕到——”一聲尖細悠長的唱喏,穿透樂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頓時,廣場上所有官員,連同王明遠等貢士,在引禮官的指令下,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向著皇極殿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山呼“萬歲”的聲音如同海嘯般席卷整個廣場,震耳欲聾。
王明遠俯下身,額頭觸及冰冷光滑的地面,心中亦是一片肅然。
“平身。”
“謝陛下!”
眾人再拜,起身,重新垂手站好。
許多貢士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顯然已經緊張到了極點。
禮樂聲稍歇,接下來,便是今日最核心、最激動人心的環節——傳臚唱名!
一名身著緋袍、氣度沉凝的禮部高官,手持一份明黃色的詔書,緩步走到丹陛之前,面向廣場眾臣和貢士。
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成百上千道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份決定數百人命運的黃榜!
王明遠即便心志再堅定,此刻也感覺心跳如擂鼓,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他能聽到自已血液流動的聲音,能感受到身后無數道目光灼燒般的注視。
一甲三名,鼎甲榮耀,究竟有沒有他?會是第幾名?
雖然按慣例,會元位列一甲是常事,但殿試風云變幻,誰也說不準。若真能得中鼎甲……
他不敢再深想,強迫自已凝神靜氣,等待那最終的宣判。
那禮部官員展開詔書,清了清嗓子,用清晰而洪亮、帶著獨特韻調的聲音,開始宣讀:
“隆景三十二年殿試,第一甲,賜進士及第——”
來了!
廣場上靜得落針可聞。
官員的聲音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全場,然后運足了中氣,朗聲宣告:
“第一甲第一名——”
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王明遠下意識地攥緊了拳,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那聲音清晰地報出了那個他無比熟悉、此刻卻仿佛重若千斤的名字:
“秦陜長安府咸寧縣,王明遠!”
“王明遠”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皇極殿前,也炸響在王明遠的腦海里!
一瞬間,周圍所有的聲音都仿佛消失了,時間似乎停滯了。
王明遠只覺得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從心臟泵向四肢百骸,沖得他眼前甚至有了片刻的發花,耳中嗡嗡作響。
真的是……狀元?
我不是在做夢?
緊接著,那禮部官員并未停歇,按照制度,將這鼎甲第一名的姓名、籍貫,再次清晰地、緩慢地傳唱了第二遍,第三遍!
“第一甲第一名,秦陜長安府咸寧縣,王明遠!”
“第一甲第一名,秦陜長安府咸寧縣,王明遠!”
一連三遍!
每一次傳唱,都像是在確認這個無比真實又恍如夢境的榮耀!
這聲音,穿透云霄,響徹宮闕,宣告著今科狀元的誕生!
一甲第一名!
王明遠!
新科狀元——王明遠!
直到第三遍唱名結束,王明遠才仿佛從那種極致的震撼和恍惚中驚醒過來。
巨大的喜悅、激動、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
他幾乎是憑借著身體的本能和多年禮儀訓練出的慣性,上前幾步,走出班次,來到丹陛之下最前方,撩袍跪倒在地,叩首謝恩:“臣王明遠,叩謝皇上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但依舊清晰洪亮。
這一刻,皇極殿前,文武百官的目光,數百名新科進士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跪在丹陛之下的年輕身影上。
羨慕、敬佩、感慨、復雜……種種情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而王明遠伏在地上,冰涼的地面貼著額頭,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
胸腔里像是有一團火在燒,燒得他渾身滾燙。
十一年了。
從在清水村那個小村莊,在爹娘和兄長的期盼中,在趙夫子的啟蒙下,第一次拿起三字經,在石板上寫字開始……
從頂著烈日嚴寒,奔波于王家小院與趙氏蒙學開始……
從岳麓書院的挑燈夜讀,到嵩陽、應天、白鹿洞的萬里游學……
從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一路過關斬將……
多少個日夜的寒窗苦讀,多少次的孤寂徘徊,多少回的壓力與期盼……
這一刻,所有的汗水,所有的付出,似乎都在這“第一甲第一名”的唱名聲中,得到了最終的加冕和回報!
這聲音,他王明遠,等了足足十一年!
這一刻,夢想照進現實,他終于站在了這科舉之路的最高點!
新科狀元!
王明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