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曹寅內(nèi)兄李煦專折奏請皇上恩賜圣藥金雞納;康熙得知消息,悲痛交集,令平郡王納爾蘇及平郡王妃曹頤快馬加鞭,攜藥前往揚州。
康熙五十一年,六月十五日,曹颙攜宮裁趕到揚州書局,看到形如槁木的曹寅,兩人心神顫動,惶惶不安。
所有人聚集于揚州書局,等待著救命靈藥,但曹寅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已經(jīng)到了強弩之末。
揚州書局籠罩在一片悲涼的氣氛中,所有人心中沉痛,卻不敢大聲慟哭,始終對曹寅的病情抱著一絲微末的希望。
康熙五十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曹寅開始交代后事。
曹颙在里面陪了半個多時辰。宮裁站在院中,感覺到時間的流逝,滿眼盡是哀慟。
吱呀——
房門被推開,曹颙步履沉重地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
他眼眶通紅,眼神中充滿哀傷與難過,他對宮裁點了點頭,“父親找你。”
宮裁一怔,不敢耽誤,連忙走了進去。走到曹寅床邊,宮裁態(tài)度恭敬地跪坐了下來,“父親……”
“來了啊。”
曹寅眼底是難得一見的和藹,他看著宮裁,想到鬼靈精的曹頤,“自你來了江寧織造府,頤兒可見開心了許多……”曹寅眼中全是對曹頤的思念與溺愛,只是說完,他又不免遺憾搖頭,“只可惜,我怕是見不到她了。”
“父親。”宮裁連忙按住了他的手,“妹妹再過幾天就到揚州,等金雞納一到,我們就痊愈了!”
曹寅笑著搖搖頭,“我等不到了。”
他目光空洞地看著遠方,似在懷念什么,須臾,他目光懇求地轉(zhuǎn)向?qū)m裁,“我此生還有一心愿未了。”
宮裁正襟危坐,“您說。”
曹寅讓宮裁靠近,“我還有一女,名喚曹穎。她早年流落在外,至今下落不明……”曹寅滿眼復(fù)雜地看著宮裁,“宮裁,幫我找到她。”
宮裁眼神震動,但在曹寅期待的目光下,她鄭重點頭,“我答應(yīng)你。”
一直盤桓在曹寅心頭的事,終于落了地。他松了一口氣,要宮裁保守這個秘密,他在天之靈也會答案。
“父親……”曹寅幾句話不離生死,宮裁眼淚撲簌,紅了眼眶。
但纏綿病榻這么久,曹寅早已坦然接受了一切。他拿出一直隨身佩戴的通靈寶玉,交給宮裁,“這是皇上送我的……你好好收藏,關(guān)鍵時刻,可當免死金牌。”
宮裁握緊通靈寶玉,連連點頭。
“無論未來發(fā)生什么,無論誰做江寧織造,一定要把江寧織造局生產(chǎn)絲綢的本職工作做好,以大局為重,盡心輔佐,保江寧織造局……繁榮……昌盛。”
曹寅越說越急,為了撐住這一口氣,眼睛更是狠狠瞪了出來。他艱難地落下最后幾個字,聲音逐漸微弱直至消失,生命之光在那一刻湮滅,屋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宮裁的痛呼聲劃破長夜。
宮裁的聲音充滿無法抑制的悲痛與絕望,聽到這撕心裂肺的呼喊,門外眾人頓時沖進房間!他們目光鎖定床上的曹寅,那個曾經(jīng)不茍言笑,煊赫江南的江寧織造,此刻平靜地躺在那,了無生息。
壓抑許久的情緒終于在此刻爆發(fā),家人奴仆眼眶濕潤,兩行清淚無聲滑落。
整個揚州書局共同沉浸在曹寅逝世的悲痛之中!
曹寅逝世給江寧織造府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李氏更是因悲痛欲絕而一病不起。作為曹家大奶奶,宮裁忙里忙外,一力操辦起曹寅的后事。
江寧織造府在江南一帶聲名顯赫,曹寅離世,吊唁的官員百姓不計其數(shù)。
曹颙頭戴白布孝帽,穿毛邊白大褂孝衣,腰束生麻,腳穿孝鞋,手持哀杖,他滿臉滄桑地站在靈堂前,勉力應(yīng)付每一位吊唁的客人。父親離世的打擊讓他消瘦許多,眼中的疲憊和哀傷顯而易見。
宮裁站在門外看著他,滿眼心疼。
“大奶奶。”管事腳步匆匆走到宮裁身邊,“有幾篇祭文需要您過目。”
祭文內(nèi)容主要為哀悼,禱祝,追念逝者生前經(jīng)歷,頌揚逝者的品德業(yè)績,寄托哀思,激勵生者。是祭祀中較為重要的一節(jié)。宮裁收回目光,淡淡點頭,“走吧。”
正說著,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宮裁轉(zhuǎn)頭看去,正是姍姍來遲的曹頤與納爾蘇!
曹頤臉色慘白,沒有血色,她跌跌撞撞而來,要不是納爾蘇扶著,恐怕早已摔在了地上。
曹頤倉皇四顧,在看到宮裁的那一刻,仿佛找到了依靠。
“紈姐姐!”
她高聲痛哭,朝宮裁奔來。宮裁滿眼心疼,迎了上去,將破碎不堪的曹頤緊緊擁在懷中。
這一刻,她們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只剩哀慟與悲愴。
曹颙站在靈堂門口,遠遠看著院子里抱頭痛哭的兩人,心情沉重。沒能見上父親最后一面,將成為永遠橫在小妹心中的痛。
曹頤作為嫡長女,強撐著力氣走進靈堂。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火氣息,似乎在訴說著曹寅生前的榮光。曹頤來到靈柩前,手中緊握著三炷香,她動作微微顫抖,極力穩(wěn)住心神,對著曹寅的靈柩叩了下去。
第一叩。
曹頤想起父親對自己的疼寵,明明是個不茍言笑的刻板老頭,卻依舊保護著她的恣意率真,讓她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那些繁文縟節(jié),女戒女德,曹寅從沒有逼曹頤學過,對她喜歡的滑冰看戲,上樹騎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想到這些,曹頤的鼻尖酸澀。她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叩拜。
曹頤想起自己恃寵而驕,屢次出言不遜,頂撞父親,有些話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替父親寒心。曹頤懊惱,恨自己年少不懂事,沒能讓父親省心驕傲。
眼淚決堤,曹頤最后一叩。
她回想起自己出嫁時的風光,父親滿眼不舍地看著自己。誰也沒有想到,那一眼,竟會是他們的永別。
三叩畢,這輩子的父女情誼卻已畫上了句點,陪伴她的,只剩下漫漫無盡的回憶。
曹頤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夜幕降臨,曹頤強打著精神陪李氏吃了頓家常便飯。
看到曹頤,讓李氏沉痛的心總算是有了一絲慰藉。曹頤伺候李氏喝下安神的湯藥,躡手躡腳地退出了她的房間。
不過一天時間,曹頤的眼睛已經(jīng)腫成了一顆核桃。
宮裁擔心她,一直等在門外,見到曹頤出來,她抱著長袍迎了上去,“節(jié)哀順變。”
看到宮裁,酸澀又冒出了頭,曹頤狠狠搖頭,緊緊攥著宮裁的手,“紈姐姐,我真是好生后悔!要早知有今日,哪怕京城有金山銀山,我也不會離開江寧。”
“胡話!”
宮裁輕斥曹頤,朝站在遠處的納爾蘇比了個眼色,“王爺擔心你,你在里面陪了多久,他就在外面等了多久,你說這話豈不是寒了他的心!”
曹頤聽著宮裁的話,五味雜陳,“可是……”
宮裁按住她的手,搖頭的同時,壓低聲音,“妹妹的信我都看了,我原本也怨他,但知道他心里有你,此事就該另當別論。”
說著,宮裁替曹頤穿好了外袍,溫柔地擦拭她眼角的淚珠,“回去好好睡一覺,等處理完父親的后事,我們姐妹再好好聊聊。”
曹頤滿眼都是對宮裁的信賴,乖乖點頭,“知道了。”
等在外面的納爾蘇憂心忡忡地走來,宮裁鼓勵地對曹頤點頭,“去吧。”
曹頤走到納爾蘇身邊,納爾蘇感激朝宮裁致意后,攙著曹頤慢慢走遠……
江寧酒樓,富察赫德早已在老位置等候。
披著狐裘的姑娘款款走來,富察赫德的注視下,摘下斗笠。
“大爺。”
富察赫德微微一笑,“綾姑娘。”打過招呼,富察赫德注意到孫綾穿著的素凈白衣,“凌姑娘剛從江寧織造府過來?”
“什么都瞞不過大爺。”
孫綾在富察赫德對面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三大織造聯(lián)絡(luò)有親,我總要拿出點誠意來。”
富察赫德看著孫綾微紅的眼眶,看來“誠意”不少,“看到馬宮裁和曹颙出雙入對,可會難受?”
“我現(xiàn)在不在意這些。”
富察赫德挑了挑眉,“綾姑娘在意什么。”
孫綾目光灼熱地看著富察赫德,無聲勝過有聲。富察赫德心中一跳,須臾,笑得無奈,“綾姑娘不必如此,有什么要我?guī)兔Φ模环林闭f。”
孫綾沉默許久,最后問出自己一直關(guān)心的問題。
“曹織造逝世,那新任江寧織造……”
“綾姑娘希望是誰?”
孫綾一怔,隨即自嘲一笑,“我不過一介女子,哪能左右江寧織造的位置。”江寧織造乃江南三織造之首,織造位置至關(guān)重要,各種利益集團紛紛覬覦,哪是她紅口白牙一說,就能作數(shù)的。
富察赫德笑得意味深長,“綾姑娘但說無妨。”
富察赫德態(tài)度認真,讓孫綾不由正襟危坐起來。許久,她眼底被嫉恨包裹,直言不諱,“誰都可以,但不能是曹颙。”
既然她當不了曹家大奶奶,馬宮裁也休想!
富察赫德勾唇一笑,“我盡力而為。”
“真的?!”孫綾眼前一亮,但想到什么,又收起了欣喜,“曹颙在南書房當差,深受皇上信賴。他又是曹織造的獨子,除了他……誰又能擔當江寧織造。”
“如果我能幫綾姑娘達成心愿,姑娘可愿給赫德一個彩頭?”
如果能讓曹颙和宮裁淪為喪家之犬,別說是一個彩頭,就是百個千個……孫綾都是愿意!孫綾知道富察赫德的能力,他既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是有一半的把握,想到這,孫綾看他的目光都變得曖昧起來。
“只要綾兒有,只要大爺要。”
孫綾的眼神仿佛能勾魂,四目相對時,富察赫德的眼神滿是情動。
孫綾離開,酒樓只剩下富察赫德一人。
“大爺。”富察赫德的幕僚看著孫綾離開的背影,款款走到他的身邊,“這孫綾睚眥必報,手段狠厲,倒像是個能做大事的人。”
富察赫德冷笑,將酒杯擲于桌上。
此刻,他眼神清明,哪里有半點兒情動的樣子。
“曹寅在時,三大織造尚且能團結(jié)對外。如今他溘然逝世,維系三織造的紐帶已經(jīng)不在。孫文成信賴孫綾,如果能借她之力,讓孫文成倒戈,拿下江南三大織造局,指日可待。”
“皇上看重曹寅,勢必會讓他的兒子承襲織造之位……曹颙能力出眾,要是他繼承其父之志,對我們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富察赫德自然明白啊。
他比孫綾更不想看到曹颙接任上位。“我讓你找的人找到了嗎。”
“人多眼雜,屬下讓他等在了驛站。”
富察赫德點點頭,從位置上站了起來,“走吧,看看這位適不適合主理江寧織造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