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了!”
孫德勝的怒吼,帶著一股子玉石俱焚的狠勁,在密閉的書房里回蕩。
然而,他預想中一呼百應的場面,并沒有出現(xiàn)。
回應他的,是一片讓人尷尬的死寂。
坐在他對面的幾個士紳大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一個個變成了刷墻的白灰。
拼?
拿什么拼?
“咳……”那個稍顯肥胖的綢緞莊老板,干咳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孫……孫老板,這事兒……是不是得從長計議啊?”
“王家那三百護院,可都是些有真本事的,結(jié)果呢?”
“在北營軍面前,連個屁都沒整出來就死的死,降的降了。”
“咱們這點人……湊吧湊吧,也就千把來號人,但怕是還比不過王家那三百護院呢。”
“去跟人家?guī)浊Т筌娪才鲇玻窟@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嗎?”
他這話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附和。
“是啊!孫老板,你可別沖動!”
“那李萬年就是個瘋子!他殺人可不眨眼!咱們要是跟他對著干,下一個掛在城門上的,就是咱們了!”
“家底被掏就被掏吧,根子被掘就被掘吧,好歹還能留條命在,總比死了強啊!”
“我看,這八成又是那李萬年的奸計!就等著咱們跳出來,然后好名正言順地把咱們一鍋端了!”
眾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話里話外的意思就一個。
別硬碰硬。
千萬不要硬剛。
活著,比什么都強。
孫德勝看著眼前這群還沒開打就先跪了的慫包,肺都快氣炸了。
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貨!
你們以為退一步就是海闊天空?
李萬年要的是你們的錢嗎?
他要的是你們的命!
是要把你們連根拔起,把你們的骨頭渣子都碾碎了,給那些泥腿子當肥料!
不過,孫德勝畢竟是老江湖了。
他眼中的怒火一閃而逝,很快就換上了一副頹然的表情。
他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茶葉末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是老夫想得太簡單了。”
“諸位說得對,胳膊擰不過大腿,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看到孫德勝“認慫”了,書房里壓抑的氣氛頓時一松。
那個胖老板趕緊湊上前,給他續(xù)上茶水,陪著笑臉。
“孫老板您能想通就好!咱們啊,就當是破財免災了!”
“對對對,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可就什么都沒了!”
孫德勝沒有接話,只是用杯蓋一下一下地撇著茶水,動作不緊不慢。
就在眾人以為這事兒就這么過去的時候。
他突然開口了。
“硬碰硬,確實是下下之策。”
“可難道,我們就真的什么都不做,眼睜睜看著他把刀架在我們脖子上。”
“把我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業(yè),一點點全給刨干凈嗎?”
他的話音不高,卻讓剛剛緩和下來的氣氛,再次變得凝重。
是啊。
誰甘心呢?
那可都是真金白銀,都是一塊塊肥得流油的土地啊!
“那……那能怎么辦?”有人愁眉苦臉地問。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能怎么辦?”
孫德勝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傾,壓低了嗓音,那雙渾濁的老眼里,閃爍著一種毒蛇般的光。
“咱們自己不動手。”
“咱們可以……借刀殺人!”
“借刀殺人?”
眾人都是一愣。
“去哪兒借刀?”
“是啊,這河間滄州地界,誰還敢跟李萬年對著干?”
“孫老板,你可別是想找些街上的地痞流氓吧?那幫人,連我手底下的護院都打不過,去了也是白給!”
“沒錯!萬一刀沒借好,反把自己給捅了,那才叫冤呢!”
看著這群人的反應,孫德勝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我說的人,不是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混混。”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是真正的,職業(yè)殺手。”
殺手?!
這兩個字,讓書房里的溫度都降了幾分。
孫德勝掃視著眾人,緩緩開口。
“不怕諸位笑話,我孫某人年輕的時候,也是在江湖里混飯吃的,刀口上舔過血。”
“現(xiàn)在雖然金盆洗手了,但江湖上的門道,我比你們在座的任何人都清楚。”
“在大晏,有一個最神秘,也是最頂尖的殺手組織,名為‘流影’。”
“只要價錢給到位,他們就沒有不敢殺的人!”
“咱們只要湊足了銀子,我就可以請動‘流影’里最頂尖的刺客!”
“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了李萬年的人頭!誰能查到我們頭上來?”
“退一萬步講,就算失手了,最多也就追查到‘流影’這個名字,想再通過“流影”找到咱們,呵,根本不可能。”
“到時,李萬年就算想報復,也找不到咱們!”
這番話,讓在場所有人都動了心。
不用自己動手,沒有風險,還能解決掉心腹大患!
這買賣,聽起來……有搞頭啊!
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
一個姓李的員外,小心翼翼地看著孫德勝,問出了所有人心里的擔憂。
“孫老板,這……這聽著是挺好。”
“可這‘流影’到底有多厲害,咱們誰也沒見過啊。”
“萬一……我是說萬一,您是被江湖騙子給蒙了,或者您干脆就是想卷了我們的錢跑路……那我們找誰說理去?”
這話問得相當不客氣了。
幾乎就是在指著孫德勝的鼻子說他是騙子。
書房里的氣氛瞬間又緊張了起來。
然而,孫德勝卻一點都沒生氣。
他反而笑了。
那笑容里,帶著一種貓捉老鼠的戲謔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想見識一下?”
他看著那個李員外,慢悠悠地問。
“可以。”
“正好,為了防止今晚談話的時候,有不長眼的老鼠在外面偷聽,我早就請了一位‘流影’的高手,在府里候著了。”
說著,他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抬起手。
“啪!”
他輕輕地拍了一下巴掌。
聲音清脆。
就在掌聲落下的瞬間!
“呼!”
一股冷風毫無征兆地從眾人身后襲來!
那扇原本關(guān)得嚴嚴實實的窗戶,被人從外面用一種極其暴力又悄無聲息的方式撞開!
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貼著地面滑了進來!
速度快到了極致!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那些站在墻角的護院,甚至都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
那個剛剛還在質(zhì)疑孫德勝的李員外,只覺得脖子上一涼!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一把造型奇特的黑色匕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死死地貼在了他的喉嚨上。
匕首的鋒刃上,閃爍著幽幽的藍光,一看就淬了劇毒。
只要持刀人的手腕輕輕一抖,他立刻就會去見閻王。
一個全身都籠罩在黑衣之中的人,如同幽靈,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后。
只能看到一雙在黑暗中,依舊亮得嚇人的眼睛,冰冷,沒有半點人類的情感。
李員外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冰冷的刀鋒,緊緊的貼著他脖頸處的皮膚。
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大腿根,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騷臭的氣味,瞬間在書房里彌漫開來。
他,被嚇尿了。
整個書房,死一般地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
他們甚至都沒看清那個人是怎么進來的!
這就是……“流影”的殺手?
這也太他娘的可怕了吧!
那個黑衣人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指令,身形一晃,又如同鬼魅般退了出去,消失在了窗外的夜色里。
來無影,去無蹤。
仿佛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如果不是錢員外那癱軟在地上,抖得和篩糠一樣的身體,和空氣中那股子怎么也散不去的尿騷味。
眾人真的會以為,自己剛才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孫德勝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他抬起眼皮,掃過一張張煞白如紙的臉,慢悠悠地開口。
“現(xiàn)在。”
“諸位覺得,這筆買賣,做得了嗎?”
……
書房內(nèi),那股子騷臭的氣味,依舊頑固地盤踞在空氣中,怎么也散不去。
李員外被人扶著,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嘴里還在哆哆嗦嗦地念叨著什么,誰也聽不清。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個個臉色煞白,額頭上全是冷汗,看著孫德勝的眼神,充滿了驚懼。
孫德勝將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心中冷笑,臉上卻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他慢條斯理地站起身,走到那個被嚇尿了的錢員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錢老弟,受驚了。”
“不過,你也看見了。”
“這,就是‘流影’的實力。”
“這還只是他們組織里,一個中等偏上的好手。”
“若是出動真正的頂尖刺客,你覺得,那李萬年身邊那些所謂的精銳,擋得住嗎?”
眾人沉默。
擋得住嗎?
他們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剛才那道鬼魅般的黑影。
那無聲無息的潛入,那快到極致的速度,那貼在喉嚨上,帶著劇毒的冰冷匕首。
擋?
拿什么擋?
怕是連人家什么時候摸到床邊都不知道,腦袋就已經(jīng)搬家了!
“孫……孫老板……”
一個看起來最年輕的士紳,咽了口唾沫,聲音干澀地開口。
“要請動能殺得了李萬年的高手,得……得花多少銀子?”
這才是他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
孫德勝伸出了一根手指。
“十萬兩。”
“白銀。”
嘶!
書房里,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十萬兩白銀!
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就算是將在座所有人的家當都掏空一半,怕是也才將將湊得齊!
“這……這也太貴了吧!”有人忍不住叫了出來。
“貴?”
孫德勝笑了,笑得有些嘲諷。
“諸位,你們是覺得十萬兩銀子貴,還是覺得自己的命,自己的萬貫家財,和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土地貴?”
“李萬年那把刀,已經(jīng)架在咱們所有人的脖子上了!”
“他要清查人口,丈量田畝!”
“這要是讓他做成了,咱們損失的,何止是十萬兩?那是幾十上百萬兩!是咱們的根!”
孫德勝的聲音,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在眾人的心上。
“現(xiàn)在,只要花十萬兩,就能買李萬年一條命!”
“還能買咱們所有人下半輩子的安穩(wěn)!”
“這筆買賣,你們覺得,還貴嗎?”
沒人說話了。
是啊。
跟自己的命根子比起來,十萬兩,好像……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
孫德勝看著他們臉上那肉疼又掙扎的表情,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坐回主位,語氣緩和下來。
“當然,這十萬兩,不是我孫某人一家出。”
“咱們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按各家家底,湊!”
“我孫家,家大業(yè)大,我?guī)ь^!我出三萬兩!”
他環(huán)視眾人,眼中閃過一抹不容置疑的狠厲。
“剩下的七萬兩,你們自己分攤!”
“誰要是敢在這個時候耍心眼,藏著掖著……”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
“那可就別怪我孫某人,不把他當朋友了。”
“到時候,是李萬年先死,還是他先死,我可說不準。”
赤裸裸的威脅!
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后脖頸子一陣發(fā)涼。
他們毫不懷疑,孫德勝這個老狐貍,絕對干得出這種事!
“我……我出兩萬兩!”那個綢緞莊的胖老板,第一個咬牙表態(tài)。
“我出……一萬五!”
“我出……”
一時間,書房內(nèi),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
但再也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
與此同時。
滄州城中,一條不起眼的巷子里。
一個面容普通,穿著粗布衣裳,看起來就像是尋常人家出來買菜的中年婦人,正不緊不慢地走著。
她看著街道上,一隊隊巡邏而過的北營士兵。
那些士兵,一個個身姿筆挺,甲胄鮮明,眼神銳利,走起路來,整齊劃一,帶著一股子百戰(zhàn)精兵才有的肅殺之氣。
她又看向街道兩旁的百姓。
那些百姓的臉上,沒有了戰(zhàn)亂時的驚慌和麻木。
雖然生活依舊清苦,但眼神里,卻多了一份安定,一份對未來的期盼。
路邊的小攤,已經(jīng)重新開了張。
熱氣騰騰的包子,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
幾個孩童,在巷子里追逐嬉戲,發(fā)出清脆的笑聲。
整個滄州城,就像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正在重新煥發(fā)生機。
婦人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城墻告示欄上,那兩張剛剛張貼出來,還散發(fā)著墨香的告示。
一張,是招賢館的告示。
不問出身,不問過往,唯才是舉!
另一張,正是清查人口,丈量田畝的政令!
婦人站在告示前,靜靜地看了很久。
她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但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卻閃過一抹復雜難明的情緒。
“這李萬年……”
“倒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她低聲喃喃自語,聲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隨即,她轉(zhuǎn)身,走進了旁邊一條更加狹窄的巷子。
七拐八繞。
她的身形,在錯綜復雜的巷道里,如同游魚入水,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最后,她在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院門前停下。
伸出手,按照一種奇特的節(jié)奏,在門上輕輕叩了三下。
“吱呀。”
門從里面被無聲地打開。
婦人閃身而入,院門又被悄無聲息地關(guān)上。
院子里,很安靜。
只有兩個穿著短打勁裝的漢子,如同兩尊雕塑,一左一右地守在屋檐下。
看到婦人進來,兩人立刻單膝跪地,動作整齊劃一,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
他們的臉上,帶著一種發(fā)自骨子里的恭敬和狂熱。
“首領(lǐng)。”
婦人輕輕點了點頭,徑直走進了正屋。
“說吧。”
左邊的漢子抬起頭,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
“首領(lǐng),孫家那邊,來消息了。”
“哦?”
婦人給自己倒了杯茶,動作優(yōu)雅,與她那一身粗布衣裳,顯得格格不入。
“他們開價多少?”
“十萬兩白銀。”
右邊的漢子接口道。
“外加,事成之后,一萬兩白銀的酬謝。”
婦人端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
她抬起眼皮,看向兩人。
“好大的手筆。”
“看來,是真把他們逼急了。”
“目標,還是李萬年?”
“是。”
婦人沒有立刻說話。
她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很淡,卻讓屋內(nèi)的溫度,都降了幾分。
“這個李萬年,我還真想親眼見識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