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看向涂丘,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兩秒。
“當然要客觀。”陳青平靜地說,“所以自然資源局已經整理了近十年所有礦權交易的完整檔案,包括三次因工作人員疏忽造成的部分材料遺失情況說明。涂縣長有興趣的話,會后可以看看。”
涂丘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陳書記動作真快。”
“不快不行。”陳青收回目光,看向所有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金禾縣走到今天,是全體班子成員、是全縣干部群眾共同努力的結果。這個成果,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否定。”
“我提醒一下,不管是原來老的班子成員,還是最近剛來的,誰要是不齊心。金禾縣也是有先例的!”
落地的聲音和他手指敲打會議桌的聲音同時在會議室里回蕩。
回音還縈繞在耳,陳青已經站起身:“散會。九點二十,一樓大廳集合迎接。”
眾人陸續離開。
涂丘收拾筆記本的動作很慢,等到會議室只剩下他和陳青時,他才開口:“陳書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涂縣長請說。”
“您年輕,有沖勁,這是好事。”涂丘合上筆記本,語氣像是長輩在勸導,“但官場講究平衡,講究留有余地。有些事情,逼得太緊,反而容易斷。”
陳青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逐漸停滿的公務車:“涂縣長說得對。但還有一句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涂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轉身離開了。
九點二十八分,三輛黑色轎車駛入行政中心大院。
陳青帶領班子成員站在臺階下等候。
車門打開,秦利民第一個走下來。
五十出頭的年紀,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而克制。
“秦主任,歡迎歡迎。”陳青上前握手。
“陳青同志,久仰。”秦利民的手很有力,握了三秒松開,“路上嚴巡主任還打電話,讓我代他向你問好。”
這話讓在場不少人心中一動。
嚴巡和陳青的關系,顯然比他們想象中更近。
但陳青心里清楚,秦利民這不是在告訴他嚴巡和他關系如何,而是在告訴陳青,他此來的真正目的。
通過嚴巡這一個轉場,既避嫌,還能讓陳青明白,專家組成員的消息嚴巡從何而來的。
陳青默默地點頭,嘴里卻說道:“嚴主任辦事一向以嚴格著稱,聽到他的問候,我心里還有些發顫!”
輕松而幽默地把見面的過程帶過。
考察組一行六人。
除了秦利民和兩名辦公廳干部,還有省委組織部干部一處的副處長齊文忠,以及兩名專家模樣的中年人。
其中那位頭發花白、面色冷峻的老者,正是傅成儒。
座談會安排在二樓大會議室。
橢圓形長桌,考察組坐一側,金禾縣班子坐另一側。
工作人員悄悄調整了空調溫度,但空氣中的緊繃感絲毫不減。
陳青講了幾句歡迎的話,秦利民接過來說道:“為了不被打斷,請在座的同志們都把手機關掉。”
“這次來,主要是了解金禾縣在縣域經濟發展,特別是產業結構調整方面的探索。請縣里先做個匯報吧。”
陳青眉梢微微一翹。
伸手阻攔了準備匯報的涂丘,試探地問道:“我聽說還邀請了三家企業......”
秦利民解釋道:“這個事,在昨天臨時有個調整,縣里這邊考察結束,我們單獨和企業聊聊。”
“搞得太正式了,容易讓企業誤會。畢竟,發展經濟,還需要靠他們。”
對于這突然的變故,沒有任何人通知他們,看樣子秦利民說的昨天的調整,恐怕是某些領導的電話指示。
而通知三家企業的時間恐怕也延后了一些。
但現在他又沒辦法發信息去詢問誰,眼角余光中鄧明已經從第二排悄悄起身,陳青臉上淡淡一笑。
“既然是有調整,那就沒什么。”陳青轉頭對涂丘示意他可以開始,拿出手機率先關掉,直接放在了桌面上。
他這個動作之后,整個會議室里所有人都摸出手機,關機,統一放在了桌面上或者直接收進了內袋。
按照慣例,這個匯報是縣政府事,本就該是縣長匯報。
涂丘清了清嗓子,翻開準備好的稿子:“尊敬的秦主任、各位領導,金禾縣地處江南市北部,礦產資源豐富,歷史上以粗放式開采為主。近年來,在市委市政府正確領導下,我們積極推進轉型……”
他的匯報四平八穩,從歷史講到現狀,從困難講到成績,足足用了四十分鐘。
期間多次提到“歷史包袱”“轉型陣痛”“遺留問題”,每說一次,傅成儒的眉頭就皺緊一分。
陳青全程安靜地聽著,手中的筆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終于,涂丘的匯報進入尾聲:“……雖然取得了一些成績,但我們清醒認識到,金禾縣的發展仍然面臨環保壓力大、產業鏈條短、專業技術人才缺乏等挑戰。特別是在稀土深加工這樣的高新技術領域,我們還需要更多時間摸索。”
“以上,就是我們金禾縣的工作簡要匯報。時間緊,確實沒準備得很詳細,各位領導有什么,可以直接問。”涂丘把鍋甩得一干二凈。
這些匯報雖然本來就已經有模板,用不著說這些。
可他偏偏要交代這么一句,似乎就是在給誰制造發問的機會一樣。
“說完了?”秦利民問。
“秦主任,目前就只準備了這些材料。”涂丘合上稿子,“畢竟,通知還是有些含糊,我們也不知道該準備什么。”
會議室里安靜了幾秒。
秦利民似乎有意要把自己的問話留到后面,看向隨行而來的人,目光直接掠過了其余人,停在那兩個專家臉上。
傅成儒輕咳了一聲,表示知曉了。
拿起面前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放下時瓷杯與托盤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涂縣長的匯報很全面。”傅成儒開口,聲音沙啞而緩慢,帶著老派知識分子的腔調,“但我想請教幾個問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第一個問題,金禾縣規劃的稀土分離提純項目,采用的是哪種工藝路線?是酸性萃取還是堿性沉淀?設計回收率是多少?”
問題極其專業,直接跳過宏觀層面進入技術細節。
涂丘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這個……具體技術細節,由合作企業盛大集團和京華環境的專家團隊負責……”
“也就是說,縣里自己并不清楚。”傅成儒打斷他,轉向陳青,“陳書記,那你清楚嗎?”
陳青放下筆,身體微微前傾:“傅教授,一看您問這個問題就知道您是個學者!”
“什么意思?”傅成儒沒想到陳青主動地給他戴了頂高帽子。
陳青笑道:“企業經營和技術方面的問題,立項前由專家審核,我們既不是學礦的,也無權去過問具體的工藝和技術環節。稀土提取和別的產業還不同,一是專業性太強,二是其中還涉及企業的一些專利和保密技術。”
傅成儒的臉色瞬間就變得漲紅。
可是,不等他發怒或者有別的情緒,陳青看似給他一個臺階,“不過,我看您的問題,應該更著重在環保技術環節。”
“這個問題呢。畢竟在石易縣就打過交道,我倒還可以給你做一些技術層面的解釋。”
“我們采用的是京華環境自主研發的‘梯度耦合萃取-膜分離’復合工藝。”
“具體工藝流程,如果有必要,您可以去京華環境技術部申請調閱。”
傅成儒眼神一閃,顯然沒料到陳青能回答得如此具體。
而且,還毫不留情地駁斥了他。
問政府行為,你卻問技術參數,腦子有病。
雖然他可能是想從這方面突出金禾縣政府盲目,不懂技術,可沒想到陳青直接就給他懟得無話可說。
“第二個問題。”他調整了坐姿,“這種工藝的廢水處理方案是什么?據我所知,稀土分離產生的含氟、含氨氮廢水處理難度極大,國內尚無成熟案例。”
“您說得對。”陳青點頭,“所以我們的方案不是‘處理’,是‘資源化’。廢水中的氟通過沉淀轉化為氟化鈣,作為建材原料;氨氮通過汽提回收制成氨水,回用于生產系統。這個方案已經在京華環境的實際操作中運行了三年,零外排。”
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您需要,我們可以現在視頻連線京華環境的技術總監。”
會議室里響起低低的吸氣聲。誰也沒想到陳青準備得如此充分,對于這種問題都已經了若指掌。
反觀縣長涂丘,卻像是個白癡一般的陪襯。
傅成儒沉默了。
他摘下眼鏡,用絨布擦拭鏡片,這個動作持續了足足半分鐘。
“第三個問題。”他重新戴上眼鏡,這次目光直直盯著陳青,“金禾縣的稀土儲量,真的支撐得起一個深加工產業園嗎?我查閱過地質資料,你們縣的稀土礦以輕稀土為主,而且品位波動大。上一個在這種資源基礎上盲目上馬深加工項目的縣,三年就倒閉了,留下十幾億債務。這個案例,陳書記知道吧?”
這話已經近乎質問。
齊文忠輕輕咳嗽了一聲,秦利民則面無表情地端起茶杯。
陳青沒有立即回答。
他看向涂丘,發現后者正低頭整理文件,嘴角卻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
“傅教授說的案例,我知道。”陳青緩緩開口,“但那是在2015年,采用落后工藝、沒有下游市場、更沒有環保配套的項目。時代不同了。”
他站起身,走到會議室側面的電子屏前,示意工作人員打開PPT。
屏幕亮起,是一張復雜的產業鏈圖譜。
“金禾縣的稀土項目,從來不是孤立的。”陳青拿起激光筆,紅點落在圖譜中央,“從資源開采、深加工、環保處理、下游成熟產品,都已經形成了完整的產業鏈。”
“至于儲量能不能支撐深加工產業園,傅教授,那是企業該考慮的事。”
“誰沒事投資下來打水漂,政府不給企業背書貸款,企業自主經營行為,倒閉,那也是市場的淘汰。”
“至于環保——傅教授提到的那個失敗案例,最大的問題就是環保成本失控。京華環境是什么企業,傅教授不會不知道吧!”
京華環境從來不考慮成本和經濟效益的問題,這是作為頭部企業的社會責任。
陳青一句話再次把傅成儒懟得話都說不出來。
他關掉激光筆,轉身面對考察組:“傅教授,我理解您的擔憂。但我想說——用十年前的眼光看今天的發展,本身就是一種偏見。”
陳青最后還是給傅成儒留了一點面子,你是老了,但希望你必要蠢!
會議室鴉雀無聲。
傅成儒的臉漲紅了,他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就在這時,涂丘忽然開口了:“陳書記說得很好,不過——”
他看向秦利民,從文件夾里取出一份材料,“秦主任,我這里有一份補充材料,可能提供另一個視角。”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他手中的文件上。
那是一份裝訂整齊的報告,封面沒有標題,但厚度不薄。
與他剛才介紹的金禾縣的產業狀況完全不一樣。
顯然還是精心準備的。
涂丘起身,繞過會議桌,將材料雙手遞給秦利民。
“這是關于金禾縣與普益市部分企業在礦權交易中存在程序瑕疵的情況說明。”
涂丘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涉及的幾筆交易,恰好發生在陳書記主導招商引資期間。雖然我相信陳書記本人是清白的,但程序上的問題,我們作為地方政府,應該向省里如實匯報。”
秦利民接過材料,沒有立即翻開。
他看向陳青:“陳青同志,你知道這件事嗎?”
陳青站在原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看了眼涂丘,后者已經回到座位,低著頭擺弄手中的鋼筆。
“我知道。”陳青說,“而且我知道的,可能比涂縣長這份材料更詳細。”
他走回座位,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U盤,遞給多媒體操作的工作人員:“麻煩把這個插上。”
屏幕再次亮起。
這次出現的不是PPT,而是一段音頻波形圖。
“這是今年3月7日下午兩點,涂縣長在市委副書記支冬雷辦公室的談話錄音。”
陳青的聲音冷得像冰,“錄音共四十七分鐘,其中第三十二分鐘開始,討論如何利用‘歷史遺留問題’對金禾縣現任主要領導進行‘合規性審查’。”
“你胡說!”涂丘猛地站起來,臉色煞白。
陳青沒有理他,直接點擊播放。
揚聲器里傳出一個清晰的聲音——確實是涂丘:“……支書記放心,那幾個礦點的原始檔案早就處理了。就算查,也只能查到經辦人操作失誤……”
然后是支冬雷的聲音:“……陳青這個人,太能折騰。再讓他搞下去,金禾縣就成了他的獨立王國。省里那邊,我會打招呼,你只要把材料準備好……”
錄音繼續播放,對話內容越來越露骨。
會議室里,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齊文忠震驚地看著涂丘,兩名辦公廳干部面面相覷,傅成儒則完全僵在座位上。
秦利民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抬手示意:“夠了。”
音頻停止。
陳青看向涂丘:“涂縣長,還需要我播放你和自然資源局王局長的通話錄音嗎?關于如何‘合理遺失’檔案那一段?”
涂丘臉色大變,“你,你從哪兒來的?”
“涂丘,”陳青冷冷的笑道,“還虧你之前是政法系統的,不知道云盤也需要加密嗎?涂縣長,你習慣留一手,這沒錯。但數字時代的‘一手’,可得保管好。”
話音落下,涂丘癱坐在椅子上,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秦利民合上涂丘遞來的那份材料,輕輕推回桌子中央。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突然老了幾歲。
“齊處長。”他開口。
“在。”齊文忠連忙應聲。
“按照程序,涂丘同志現在需要配合調查。你聯系一下省紀委的同志,請他們派人來處理。”
“是。”
秦利民重新戴上眼鏡,目光轉向陳青,復雜難辨:“陳青同志,這段錄音……”
“來源合法。”陳青說,“是江南市公安系統在調查另一起案件時,依法調取的通訊記錄。涉及金禾縣主要領導,按規定我應該向市紀委報告。但考慮到案情復雜,我選擇了在適當場合直接呈報。”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
既解釋了錄音來源,又表明了自己沒有擅自隱瞞——只是在等待“適當場合”。
秦利民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終點了點頭:“這件事,我會聯系省紀委的同志,跟進調查結果。”他頓了頓,“現在,回到正題。關于金禾縣的發展,考察組還需要實地看看。”
接下來的流程變得異常順利。
考察組參觀了豐通礦區現場,走訪了已經入駐的京華環境臨時辦公室,甚至隨機抽查了兩個村的鄉村振興項目。
傅成儒全程沉默,再也沒有提出任何問題。
下午四點,考察組結束行程,準備返程。
行政中心門口,秦利民在上車前,特意走到陳青面前,伸出手。
“陳青同志。”他握手的力道很重,“今天這堂課,很生動。”
“讓秦主任見笑了。”陳青平靜回應。
“不是笑話。”秦利民松開手,壓低聲音,“嚴巡主任讓我帶句話——省里需要能干事的干部,但也需要懂規矩的干部。這兩者,不矛盾。”
陳青聽懂了話里的敲打和認可:“我明白。謝謝秦主任。”
“接下來和企業會面的事,我也不怕告訴你,在今早到之前十分鐘才通知的企業,臨時改到市里。”
“我能理解。組織上需要考察,也是對金禾縣負責。”
“你能理解就好!剩下和企業會面你就不參加了。”
“好,我服從組織安排。有需要隨時通知!”
陳青也不再啰嗦。
考察組車子駛離大院。
陳青站在原地,看著車隊消失在街角,才緩緩轉身。
鄧明快步走過來,聲音帶著興奮:“書記,剛剛市委組織部來電話,涂丘的縣長職務被暫停了,由李向前副縣長暫代!”
陳青點點頭,臉上卻沒有任何喜悅。
他走回辦公樓,沒有坐電梯,而是一級一級爬樓梯。
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蕩,沉重而孤獨。
回到辦公室,他沒有第一時間打開手機。
而是靠在座椅上默默出神。
那份錄音,自然不是什么辦理案件順便的事,而是柳艾津吩咐市公安局對一些處級以上干部的審核資料。
歐陽薇正是利用這個漏洞,這件事要是被公開,信息來源就會給歐陽薇帶來職業生涯的一次最大打擊。
所以,她給陳青找了一個最合乎意外的借口,讓陳青當眾公開來源。
陳青自己來承擔這個結果。
這個名義上的“徒弟”比起這些居心叵測的人而言,更靠譜。
但陳青也因此感覺到很累很累!
有那么一瞬間,他真的覺得當初李花給他的建議,是很好的生活。
鄧明中途進來給他倒了一杯水,看他的模樣,沒有打擾,悄悄地退了出去。
一直到中午,陳青才摸出手機,重新開機。
手機震動,是馬慎兒發來的短信:“聽說今天很精彩。晚上回市里嗎?我給你煲了湯。”
陳青背靠著有些冰涼的椅背,回復:“回。可能要晚點。”
又一條短信進來,這次是錢春華:“我已經和傅成儒直接攤牌了,除非他想晚節不保。”
陳青看著屏幕,并沒有感覺到輕松。
傅成儒不過是一枚棋子。
這第一環沒給自己扣上,涂丘卻被自己揪了出來。
那個市委副書記支冬雷這次應該在劫難逃了吧!
他收起手機,門口傳來李伏羌的聲音。
“書記,涂丘已經被市紀委帶走了。”李伏羌說,“另外,自然資源局那十七個人,怎么處理?”
陳青站起身,端起桌子上的水杯,走到窗前。
正午的陽光給整個金禾縣城鍍上一層金色。
“按規矩辦。”他說,“該處分的處分,該移交的移交。但有一條——凡主動交代問題、配合調查的,可以從輕。”
李伏羌愣了一下:“可是書記,這些人……”
“金禾縣需要重建的,不只是產業。”陳青轉過身,臉上第一次露出疲憊,“還有人心。”
李伏羌沉默片刻,重重點頭:“我明白了。”
他離開后,辦公室里只剩下陳青一個人。
臉上迎著陽光溫熱的光閉上眼睛,耳邊仿佛還回響著會議室里的那些聲音——傅成儒的質問,涂丘的背叛,秦利民最后的告誡。
這一局,他贏了。
但贏的代價,是他徹底站到了某些人的對立面。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嚴巡。
陳青接起來:“嚴主任。”
“聽說你今天唱了一出好戲。”嚴巡的聲音帶著笑意,“秦利民給我打電話,說你‘有勇有謀,但也太鋒芒畢露’。”
“讓嚴主任費心了。”
“費心談不上。”嚴巡頓了頓,“不過有件事得提醒你——你今天動的不只是涂丘。”
陳青握緊了手機:“我明白。前路漫漫,雖至死而不渝。”
“哈哈!哈哈!明白就好。”嚴巡忽然朗聲笑了出來。“接下來,抓緊把你的產業走廊構想做成正式方案報上來。只有把成績做實,讓所有人都看到金禾縣不可替代的價值,你才真正安全。”
“多謝嚴主任,未來還需要您大力支持!”
“走正路,你放心,我老嚴也有自己的一套。”
“嚴書記,孫力那邊......”
“放心。孫力的事我也在關注,畢竟是發改委系統的,事情過了,我還想是不是干脆把他調到省發改委來呢!”
“您的意思是!”
“我沒什么意思!”嚴巡堵住了陳青的嘴,“我還是相信我自己的眼光的!”
“謝謝!”陳青由衷地對這位嚴主任表示了感謝。
電話掛斷后,陳青第一次覺得,這條看似孤獨的路,其實一直有人在前方點亮微光。
陳青放下手機,打開抽屜,取出那份已經修改了十一版的《金禾—石易綠色產業走廊規劃綱要》。
翻開第一頁,是他手寫的一句話:“發展是解決一切問題的基礎和關鍵。”
陳青抽出鋼筆,在規劃綱要的扉頁上,又添了一行字:
“而堅持,是發展的唯一道路。”
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
那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里,像極了某種宣言。
夜色下的金禾縣城燈火闌珊,行政中心大樓里只剩零星幾盞燈還亮著。
陳青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時,墻上的時鐘已經指向晚上六點。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起身走到窗前。
樓下大院空蕩蕩的,只有門衛室的燈還亮著,像個孤獨的守望者。
手機屏幕亮起,是馬慎兒的短信:“湯快燉好了,等你。”
陳青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回復了三個字:“馬上就回。”
陳青開著車飛速地向市區而回。
晚上八點,“臨江畔”的客廳里飄著雞湯的香氣。
馬慎兒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手里端著湯碗。
卸下職業裝束的她,眉眼間多了幾分柔軟。
“考察組今天下午和企業見過面了。”她一邊盛湯一邊說,語氣平淡得像在聊天氣。
陳青接過碗,熱氣模糊了他的鏡片:“怎么樣?”
“簡單。”馬慎兒在他對面坐下,“在市委小會議室,每家二十分鐘。秦利民問了三個問題:投資信心有沒有受影響、對地方政府服務滿不滿意、需要省里協調什么。”
“三家企業回答都差不多——信心很足、服務很好、暫時不需要。”她頓了頓,“但有意思的是,晚上市委安排的接待宴,三家都婉拒了。京華環境的鄭天明說‘要連夜趕回總部匯報’,盛天集團的錢春華說‘集團有視頻會議’,我們綠地集團嘛……”
她眨眨眼:“我說未婚夫在家等我喝湯。”
陳青失笑,舀了一勺湯送進嘴里。
溫熱的湯汁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整日的疲憊。
“他們很聰明。”陳青放下勺子,“這個時候,和地方政府保持適當距離,既是避嫌,也是表態——他們看重的不是某個人,是金禾縣的發展前景。”
馬慎兒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對了,市委那邊有動靜了。”
陳青抬眼。
“支冬雷。”馬慎兒吐出這個名字,“今天下午會議結束,就看見省紀委的人去了他辦公室。我專門留意等了一會兒,支冬雷沒多久就被帶走了。市委大院的消息是——免職。”
陳青內心暗嘆,終究還是沒有深究支冬雷。
這個比林浩日、趙亦路還懂得隱忍的人背后,到底還有多深的水,實在是現在的他難以摸清的。
“可惜,”馬慎兒微微搖頭,“涂丘把所有事都扛了。錄音里支冬雷說的那些話,他承認是自己無意誘導,是涂丘斷章取義。再加上……省里有人打了招呼。”
“誰?”陳青雙手握緊。
馬慎兒看著他,意味深長:“你說呢?能同時讓省紀委和省政協都‘高抬貴手’的人,江南市還有幾個?”
陳青沉默了。
他想起秦利民臨別時那句“省里需要能干事的干部,但也需要懂規矩的干部”。
規矩,有時候不是法律法規,是某種心照不宣的平衡。
“也好。”良久,他輕聲說,“江南市要是再把一個市委副書記拉下馬,恐怕震動太大了。現在這樣……挺好!”
晚飯溫馨中帶著一絲遺憾,但政治的藝術,從來都在分寸之間。
馬慎兒起身收拾碗筷,走到廚房門口時回頭:“陳青,你累嗎?”
陳青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累。但停不下來。”
是啊,停不下來。
從農業局一個手握筆桿子開始,到楊集鎮那個被邊緣化的副鎮長,到如今執掌一縣的書記,這條路看似越走越寬,實則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金禾縣這盤棋才剛落子,他不能停,也不敢停。
看似一場危機結束,唯一的遺憾就是孫力依然還沒有任何消息。
馬雄盡管答應了,但孫力畢竟不是自己。
馬家到底能出多大的力,陳青其實心里沒底。
轉眼幾天過去,周末的清晨,陳青被手機鈴聲吵醒。
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歸屬地普益市。
陳青心頭一緊,連忙按下接聽鍵,那頭傳來一個熟悉又帶著疲憊的聲音:
“陳青,是我,孫力。”
陳青瞬間清醒,坐起身:“孫大哥!你出來了?”
“出來了。”孫力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透著如釋重負,“昨天下午的事。省紀委給的結論是‘配合調查結束,未發現違紀違法問題’。”
“太好了!”陳青由衷地說,“這段時間……”
“我知道。”孫力打斷他,語氣復雜,“我都知道了。”
陳青沒說話。
“陳青,”孫力頓了頓,“說謝謝太輕了。但我還是要說——謝謝。沒有你,這次我可能真的就……”
“孫大哥,”陳青誠懇地說,“當初在研修班,你幫我引薦普益市的企業,牽線淇縣的考察,這些情分我都記得。朋友之間,不說這些。”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再開口時,孫力的聲音有些哽咽:“好,不說了。不過有件事得告訴你——嚴巡主任找我談過話了。”
陳青心頭一動:“嚴主任?”
“嗯。嚴主任問我有沒有興趣到省發改委工作,說區域經濟處需要加強力量。”孫力語氣謹慎,“沒給明確職位,但話里話外的意思……應該是主持工作的處長。
說完,他苦笑道:“我以前一直覺得,從市里到省里是一道天塹。沒想到,這次因禍得福了。”
“這是好事!”陳青真心為他高興,“嚴主任看人準,他既然開口,肯定是覺得你能勝任。”
“我知道。”孫力深吸一口氣,“陳青,我孫力在官場混了十幾年,最大的幸運就是研修班認識了你。以前我幫你,是覺得你這人可交。現在看來……是我高攀了。”
“別這么說。”陳青正色道,“咱們永遠是同學,是朋友。”
掛斷電話后,陳青在床邊坐了許久。
孫力的話在他耳邊回蕩。
嚴巡主動招攬孫力,這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
這位省發改委主任在用自己的人脈和資源,為他陳青鋪路。
不,不只是為他。
嚴巡似乎也從上一次的事件當中有所改變,他也在構建自己的體系,一個以實干、發展為核心的圈子。
而陳青和孫力,都是這個圈子里的棋子……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并肩前行的同行者。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嚴巡本人。
“孫力給你打電話了?”嚴巡開門見山。
“剛掛。”陳青說,“謝謝嚴主任。”
“謝什么。”嚴巡聲音平淡,“人才就要用在合適的位置上。孫力在普益市淇縣干了七年縣委書記,又在市里出任發改委主任,熟悉基層,又懂宏觀,省里需要這樣的干部。”
他話鋒一轉:“你那個產業走廊方案,抓緊時間完善。下個月省委要開縣域經濟專題會,我打算把你的方案作為典型案例報上去。”
陳青精神一振:“我明白!一周內一定把最終版報給您!”
“嗯。”嚴巡頓了頓,難得地多說了幾句,“陳青,你現在走的路,很多人都在看著。走得穩,前途無量;走歪了……誰也救不了你。好自為之。”
“嚴主任,產業走廊不只是金禾縣和石易縣的事。如果成功,它會是江南市乃至全省縣域經濟轉型的一個樣板。”
嚴巡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輕笑一聲:“所以,你是在告訴我,這個方案必須成功?”
陳青語氣堅定,“不,我是說——它值得成功。”
通話結束,陳青握著手機,窗外晨光熹微,新的一天開始了。
因為考察組的臨時變故,陳青和馬慎兒的訂婚宴被耽誤。
緊接著陳青又在嚴巡的希望和期待中,抓緊時間完善產業走廊方案。
和嚴巡來回交流之后,終于遞交到市發改委,同步抄送給了市長柳艾津、書記鄭江、省發改委。
到這個時候陳青才感覺時間空閑了一點下來。
與馬慎兒的訂婚也抓緊時間在省城蘇陽正式啟動。
因為只是訂婚,而且馬家老爺子也開口了需要兩年考察期。
而且,為了避嫌,綠地集團也沒有參與到金禾縣的投資當中。
所以,陳青并沒有向組織上報備,這種民間的儀式感,并不具備法律效力。
半個月之后的周末。
省軍區招待所的小宴會廳里,只擺了三張圓桌。
沒有鮮花拱門,沒有彩帶氣球,甚至連個“喜”字都沒貼。
如果不是每張桌上那瓶紅酒和幾碟精致的涼菜,這看起來更像一次普通的內部聚餐。
馬雄站在門口,一身軍裝筆挺。
看見陳青和馬慎兒走進來,他臉上露出笑容:“來了。”
“三哥。”陳青上前握手。
“今天沒有其他人,只有家人和朋友。雖然簡單點,但老爺子點了頭。”
馬雄壓低聲音:“老爺子原話是‘年輕人有銳氣是好事,但要知道收’。他見過太多起得快、跌得也快的例子。這兩年,你穩扎穩打做出成績,馬家自然有你的位置。”
陳青點點頭。
這話聽著平常,但他明白其中的分量。
馬家老爺子默許了這場訂婚,但也劃定了邊界——低調,觀察,不給承諾。
“孫力的事,謝謝三哥了!”
盡管馬雄如此親近,但陳青依然不敢忘記馬家為孫力的事出了力這件事。
馬家不會在乎孫力的感謝,也不會在意他如何。
孫力感激的對象是陳青,陳青自然要把這份感激轉達。
“記住了。馬家不惹事,但惹到了馬家的人,就要做好準備承受怒火。”
馬雄非常霸氣的給陳青交了個底,“你現在,也算是半個馬家人。所以,不必太多小心。只要你認定的事,做得正就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