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jīng)換上了一深便于行動的褲裝，齊耳短發(fā)顯得更加干練，一頭扎進了浩瀚如海的受災戶復核資料中。
齊明達專門派了兩人協(xié)助歐陽薇審核相關(guān)的手續(xù)和簽字，讓陳青可以放心的簽字。
然而，這樣高效的運轉(zhuǎn)只持續(xù)了半天。
“老師，有問題。”臨近中午，歐陽薇將幾份表格放在陳青面前，手指點在上面，“您看這一戶，河口鎮(zhèn)大王莊村的，登記家庭人口三人，但上報的房屋受損面積達到一百五十平，屬于受災嚴重。除了受災補助款，還要領(lǐng)取額外的重災補助。”
重災補助，不是市政府這一筆每人一千元的補助。
是石易縣為了安撫受災百姓遲遲不能發(fā)放，而額外從縣財政中撥出的款項。
重災補助是根據(jù)受災情況從一萬到五萬不等。
如果屬實，這戶除了三千元的補助之后，還要領(lǐng)取五萬的重災補助款。
“查過宅基地登記了嗎？”
“查了。”歐陽薇說道：“但河口鎮(zhèn)以這次資料室也受災，暫時無法調(diào)取資料，只能憑村干部的口頭敘述確認。”
“村干部有沒有正式的文字說明？”
“河口鎮(zhèn)以三天期限來不及為借口，稱事后補齊。”
陳青接過表格，目光一掃，冷笑道：“還有嗎？”
“有。”歐陽薇又抽出幾分，“這幾個村的受災戶簽名，筆跡肉眼可見的高度相似，像是同一個人代簽的。而且，按照規(guī)定必須有村級審核人簽字的地方，超過三成是空白。理由都是一樣，三天期限來不及。”
“好，繼續(xù)查，把問題最突出、最典型的案例給我篩出來。”陳青沉聲道，“重點盯住那些與鄉(xiāng)鎮(zhèn)干部有關(guān)聯(lián)的‘關(guān)系戶’。”
“關(guān)系戶？”歐陽薇一愣。
“你以為這些有問題的是普通人家嗎？”陳青淡淡開口，“讓公安局查一查戶口關(guān)聯(lián)就清楚了。”
歐陽薇恍然大悟，“明白！”
歐陽薇的效率極高，到下午時分，一份重點核查名單已經(jīng)擺在了陳青桌上。
其中一個名為“王友德”（與之前被撤的河口鎮(zhèn)長同名，實為巧合）的戶主，引起了陳青的注意。
此戶登記的房屋“嚴重受損”，但歐陽薇通過公安系統(tǒng)關(guān)聯(lián)查詢，發(fā)現(xiàn)該房產(chǎn)戶主名下，在縣城還有另外兩套住宅。
“王達主任，”陳青看向市紀委的王達，“麻煩你，以工作組和紀委的名義，請這位‘王友德’同志，以及負責審核他的村干部，過來‘了解情況’。”
王達心領(lǐng)神會，知道這是要抓典型立威，立刻起身去辦。
人被帶到招待所一間空置的會議室時，還帶著幾分僥幸和蠻橫。
但當王達亮明身份，并直接點出他在縣城的房產(chǎn)信息，點出簽名筆跡問題后，那個冒充“王友德”的漢子臉色瞬間就變了。
在紀委干部專業(yè)的詢問技巧和心理攻勢下，他不到半小時就崩潰了，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實情——
他是縣財政局辦公室主任的遠房表親，房子根本沒事，是楊友豪局長暗示他們鎮(zhèn)領(lǐng)導，把他加進去“沾點光”，好盡快把款項的額度消化掉。
“是楊局長......是楊局長讓我們這么干的！他說......他說水攪渾了，工作組查不過來，事情就能糊弄過去......”
至于重災補助款的最后去向，都會以物資購買的名義進入一個賬戶。
交代完這些之后，那人癱在椅子上，面無人色。
拿到了關(guān)鍵口供，陳青沒有立刻動作。
把人交給代永強繼續(xù)審理，冒領(lǐng)幾萬元已經(jīng)夠得上犯罪了。
而且，他還需要知道這“王友德”是真的叫“王友德”，還是為了今后轉(zhuǎn)移視線，故意用的“王友德”的名字。
這條背鍋的魚不是唯一，也不是最終。
他在等，等一條更大的魚主動上鉤。
夜幕降臨，喧囂了一天的招待所漸漸安靜下來。
晚上九點，陳青正在房間和歐陽薇討論下一步該如何篩選作假人員時，房門被輕輕敲響。
歐陽薇警覺地透過貓眼查看，隨即有些意外地打開門。
門外站著的，竟是縣紀委書記高成亮。
他孤身一人，沒帶隨從，臉色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晦暗不明。
“高書記？這么晚，有事？”陳青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高成亮走進房間，反手輕輕帶上門，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顯示出他內(nèi)心的劇烈掙扎。
“陳秘書長，”他的聲音有些干澀，“我......我是來向您檢討的。今天早上的事，我違反了程序，犯了嚴重的錯誤，請您批評處理。”
陳青沒說話，只是拿起桌上的煙盒，遞了一支過去。
高成亮猶豫了一下，雙手接過。
煙霧繚繞中，陳青緩緩開口：“高書記，你是老紀檢了，程序問題不用我多說。我感興趣的是，誰讓你來的？朱浩書記嗎？”
高成亮點煙的手一抖，煙差點掉在地上。
他猛吸了兩口，仿佛下定了決心，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微型錄音筆，雙手遞給陳青。
“陳秘書長，這是我......我私下錄的一段通話。今天早上事發(fā)前，朱浩書記打給我的。”他聲音低沉，“聽了這個，您就明白了。”
陳青按下播放鍵，朱浩那熟悉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帶著一絲焦躁和不容置疑：
“......成亮，動作要快！必須趁陳青還沒反應過來，坐實他的問題！只要把他帶走，補助款才能早一點發(fā)放下去，我們不是對工作督導組有意見，而是只有這樣才能盡快安撫老百姓的情緒......放心，出了事有我頂著。”
錄音不長，但信息量巨大。
不僅坐實了朱浩是指使人，更隱隱透出這個一貫略顯窩囊的縣委書記，執(zhí)政思路的變化。
突然如此大膽的主動攬責，他背后肯定還有來自讓他安心的力量。
陳青關(guān)掉錄音筆，遞給旁邊的歐陽薇，示意她收好。
這才把目光轉(zhuǎn)向高成亮：“為什么給我這個？”
高成亮苦笑一聲，笑容里充滿了后怕和無奈，抬眼看了一眼，把手中的煙蒂掐滅。。
“陳秘書長，我不傻。今天馬總那一出，還有您后來點出車子可能有問題......我要是再跟著朱浩一條道走到黑，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我只求您能給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陳青沉默了片刻，這是個意外的證據(jù)。
雖然他并不需要，甚至即便從錄音筆中能聽出來的，也最多就是朱浩的出發(fā)點有問題。
應急處理的方法有待考究罷了。
不得不說在下指令的時候，他還是保持著慣有的謹慎態(tài)度。
“高書記，你的問題，組織上會有結(jié)論。但你能主動交代問題，并提供關(guān)鍵證據(jù)，這很好。接下來，配合工作組，穩(wěn)定石易縣的局面，順利完成救災補助款和重災補助的落實，這才是關(guān)鍵和首要任務。”
高成亮見陳青沒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心里松了口氣。
但陳青所說的也是一個他目前重要的工作，他聽得出來陳青話里蘊含的深意。
這就是承諾保他安全了。
陳青早上在會議室都能承諾不追究朱浩的所作所為，那么他能主動把問題交代，雖然只是被當成槍使了，但畢竟他的出發(fā)點還是有商榷余地的。
高成亮長長舒了一口氣，卸下了千斤重擔，連連點頭：“謝謝秘書長！我一定嚴格按照程序和工作紀律，認真履行工作！”
“僅僅如此嗎？”陳青淡淡地追問了一句。
高成亮一狠心，終于開口了，“您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
“行吧，我也不多說了。朱浩書記既然有他自己的想法，誰也攔不住。”陳青把話直接挑明，“如果非要阻攔工作督導組的工作，哼——”
這一聲鼻音，已經(jīng)代表了陳青代表的工作督導組后續(xù)的決心了。
高成亮立即站起身來，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陳秘書長放心，從明天開始，縣紀委的工作就是保障工作督導組。”
送走高成亮，陳青的眼神依舊冰冷。
朱浩，已經(jīng)不足為慮了。
但這個人，真的沒辦法救了。
過去的那一點點小小的“恩情”，已經(jīng)沒有任何必要再放在心上。
然而，就在他以為初步掌控了局面，計劃準備怎么收網(wǎng)時，深夜十一點，一個急促的電話打了進來，是縣公安局副局長代永強。
“陳秘書長！不好了！”代永強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慌，“張池主任......張主任他出車禍了！”
陳青心頭猛地一沉：“人怎么樣？”
“重傷！昏迷不醒！正在縣醫(yī)院搶救！”代永強語速飛快，“就在從縣委回家路上，一輛渣土車闖紅燈......司機當場逃逸，幸好當時有路人救了出來，我們正在追捕！”
陳青恨恨地掛斷電話，臉色已經(jīng)如同暴雨前的天空一般陰沉。
同樣的手段，居然又再次出現(xiàn)。
他絕不相信這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