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東被曲令頤那一眼看得老臉一紅。
他感覺自己那點小心思,在人家面前跟透明的似的,全被看穿了。
他有點尷尬,訕訕地解釋道:“咳,曲工,我沒別的意思……我其實就是有點太著急了,我想早點看著咱們得合金鋼出來……我沒準備提什么意見,我就是在旁邊看看。”
雖然……
他之前對曲令頤有點懷疑。
但是他現在可一點都沒懷疑啊!!
也沒準備挑戰總工程師的權威!
曲令頤笑了:“許主任,如果你有想法的話,其實可以說的,反正咱們都是為了國家能盡早用上新合金鋼,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咱們可以集思廣益一下,這效果總比單打獨斗好。”
她心里其實很清楚。
她雖然有后世幾十年的技術積累,但是也不想小瞧這個時代的科學家。
畢竟,這個時代的科學家,比如許文東他們,是真的在沒有答案、沒有參考的情況下,靠著自己的學識和一次次失敗的實驗,從一片空白中,硬生生蹚出一條路來。
自己不過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而他們,才是真正的開拓者。
對于這些值得尊敬的前輩,她從來不敢有絲毫的小瞧。
許文東聽著曲令頤這番話,心里先是一愣,隨即涌上一股強烈的佩服。
他本來以為,像曲令頤這樣的天才,多少都會有點恃才傲物的脾氣。
可她沒有。
她不僅沒有,反而謙虛、開放,真心實意地歡迎別人的建議。
這份胸襟,這份氣度,比她那神乎其技的煉鋼技術,更讓他感到震撼。
一時間,他心里因為自己之前那些猜度和懷疑,感到有些羞愧,很不好意思。
他剛想說點什么,比如“曲工您太謙虛了”之類的,結果一抬頭,發現曲令頤已經一陣風似的,朝著另一邊的測試車間走遠了。
許文東:“……”
身后,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張立軍對著他笑道:
“許主任,習慣就好,我們曲工就是這個脾氣,腦子里想的永遠是下一步該干嘛,從來不耽誤事兒!”
他頓了頓,語氣里充滿了自豪和敬佩。
“也就是她這個脾氣,我們廠里上上下下才這么服她!”
“我之前瞧見她的時候,還在想,女娃娃能搞什么機械,搞什么煉鋼!現在……她能指點我一句,我都能樂幾天呢。”
正說著,徐文帶著兩個工人,拎著工具箱,抬著一些測試用的夾具,從旁邊小跑著過來。
他看到還愣在原地的許文東,笑著招呼道:“許主任,還愣著干嘛呀?走吧,測試馬上就要開始了!”
測試室內。
曲令頤拿起桌上的大搪瓷缸子,噸噸噸地就灌下去了大半杯涼白開。
剛才在爐子前站了那么久,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被烤干了,后背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人都有點輕微的脫水感。
雖然是冬天,但她這會兒是真覺得烤得慌。
這個年代的煉鋼廠,條件是真的艱苦,很多時候煉鋼爐前頭都得靠工人手動去攪,又苦又累,還危險。
一旁的劉廠長,看著她那被熱氣熏得通紅的臉蛋,差點沒心疼壞了。
這些日子,他是看著曲令頤如何不眠不休,如何拼命的。
只是……
這也太苦了。
曲工怎么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細皮嫩肉的,還是個留過洋的學生。
這哪里像他們工人一樣皮糙肉厚,習慣了這種烤呢?
這姑娘,肩膀上挑著那么多項目,但實際上也才二十出頭……跟不少人家里的閨女沒什么差別。
他忍不住勸道:
“曲工啊,你快去歇會兒吧。后頭有咱們工人的澡堂,你去沖個澡,換身干爽的衣服,到辦公室的床上躺一會兒。這兒有我們盯著呢,鋼錠熱處理還得好幾個小時呢。”
曲令頤搖了搖頭,她走到水龍頭下,用冷水胡亂地拍了拍臉,試圖降降溫。
冰涼的水讓她瞬間清醒了不少,但臉蛋還是紅撲撲的。
熱的。
她不想在這個時候搞什么特殊待遇。
大家都在這兒忙活,她怎么能一個人跑去休息。
更重要的是,這會兒趁著在對鋼錠進行處理,她正好把測試方案跟張立軍他們交代清楚。
她拿起紙筆,在一張干凈的桌子上,就開始寫寫畫畫起來。
張立軍和幾個技術員趕緊圍了過來。
“等熱處理結束,試樣加工好之后,我們分兩步走。”
曲令頤一邊寫,一邊說。
“第一步,是基礎性能測試。這個沒什么好說的,老規矩,測抗拉強度、屈服強度、延伸率和斷面收縮率這四項。”
她心里有數。
這次她想盡辦法把鋼水里的硫含量降到了%以下,鋼的純凈度極高,韌性和塑性應該會比老式的耐熱鋼有不少提升。
“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是高溫性能測試。”
她的筆尖在紙上重重一點。
“我們要模擬噴頭在轉爐里的實際工作環境。重點測試兩個指標:一個是高溫下的強度,另一個,是高溫持久性能,也就是看它的抗蠕變能力到底怎么樣。”
許文東剛走進測試室,就看到這樣一幅景象。
這個年輕女工程師,雖然看起來相當不適應方才煉鋼爐的高溫,臉蛋還有些紅撲撲的,衣服也被汗水浸透了。
但是,她正一手拿著筆,一手撐著桌子,眼神明亮,條理清晰地給一群比她年長得多的老師傅、技術員們布置任務,講解測試標準。
他心里那個佩服勁兒,簡直沒法用語言形容。
這姑娘,瞧著嬌滴滴的,跟畫里走出來的一樣。
可這股子拼勁,這股子韌勁,比那爐火里百煉的鋼,還要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