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到二十一歲,這三年,是葉知珩身體與意志緩慢崩壞的三年。
最初是容易疲憊,握筆時間稍長手指就會輕微顫抖。然后是偶爾出現的、短暫的肌肉僵硬或協調性下降。
頭痛和腦中入侵性的低語從未停止,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種日益沉重的,無處不在的虛弱感,仿佛生命力正在被一點點抽走。
他依舊堅持每周去沈家別院,但開始刻意縮短時間,避免進行任何可能暴露他體力不支的活動。
沈辭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有一次在他起身時動作略顯遲緩時,她抬起頭,目光落在他臉上:“你最近臉色不太好,是課業太忙了嗎?”
葉知珩壓下喉間的澀意,微笑著搖頭:“沒事,可能是沒睡好?!?/p>
他不敢告訴她真相。一方面,是不想讓她擔心,更怕將她卷入危險。
另一方面,是一種深藏于心底的、連他自已都不愿完全承認的怯懦。他害怕在她眼中看到同情、憐憫,或者更糟的。
他可是葉知珩啊。那個從小被要求完美、永遠冷靜自持的葉家長子。那個在她面前,一直扮演著可靠兄長角色的人。他怎么可以讓她看到自已連杯子都端不穩的樣子?
于是,探望漸漸變成了真正的探望。他更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看她畫畫、讀書,聽她說話。他的話語變少了,但目光始終追隨著她。
他的身體衰敗得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快。
二十一歲那年春天,一次嚴重的肺部感染差點要了他的命。住院一個月后,他勉強出院,但走路需要借助手杖,長時間說話會氣喘,原本清雋的面容因長期的病痛和藥物作用,變得蒼白消瘦。
他再也無法定期去沈家別院了。
最后一次去,是在夏末一個天氣晴好的下午。他讓司機把車停在離別院還有一段距離的路邊,自已走完最后那段林蔭道。每走一步,都感到膝蓋傳來的刺痛和胸腔的窒悶。
沈辭在茶室。她正臨摹一幅古畫,聽到動靜抬起頭,看到他走進來的身影時,畫筆停頓在了半空。
那一刻,葉知珩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震驚和擔心。他最害怕看到的,終究還是看到了。
但他還是努力扯出一個笑容,走到她對面的位置坐下。
“怎么突然過來了?”沈辭放下筆,目光落在他瘦削的手腕上。
“剛好路過,想著好久沒來了?!?/p>
他輕描淡寫,拿起她剛臨摹的畫看了看,“筆力又進步了?!?/p>
那天的交談很少。大部分時間,他只是安靜地坐著,看著她,聽著庭院里的風聲。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灑在她身上,她低頭作畫的側影,美好得讓他心頭發酸。
他知道,這可能是最后一次這樣坐在她身邊了。
離開的時候,沈辭送他到廊下。她看著他吃力地站起身,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輕聲道:“路上小心。”
葉知珩點點頭,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他忍不住回頭。
她還站在那里,廊下的陰影和陽光在她身上交織。距離有些遠,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靜靜地目送著他。
那一刻,巨大的不舍將他淹沒。他想回去,想告訴她一切,想像以前一樣拍拍她的頭,說“下周見”。
但他不能。他這副樣子,連多走幾步路都艱難,還能給她什么?只能是拖累和擔憂。
他狠下心,轉回頭,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出了她的視線。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別。
那次之后,他再也沒去過沈家別院。他以需要靜養、遵醫囑減少外出為由,拒絕了所有的探望,包括沈辭通過林管家轉達的問候。他把自已關在葉家老宅后園一個安靜的院落里,與外界幾乎隔絕。
身體每況愈下。肌肉無力加劇,有時連自已吃飯都困難。呼吸困難需要時常吸氧。
但最折磨他的,不是身體的痛苦,而是對沈辭的思念和愧疚。他讓心腹傭人悄悄打聽沈家的消息,知道她一切都好,學業優秀,生活平靜,這才稍稍安心。
他知道自已時間不多了。必須加快最后的研究。
最后的實驗計劃在他腦海中成型,危險,但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他拖著衰敗的身體,秘密聯系了以前在私人研究所信任的一位助理研究員,利用殘留的人脈和資源,在極度隱蔽的情況下,組裝了那個簡陋的主動交互-屏蔽裝置。
實施計劃的前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清醒。他知道成功率渺茫,自已很可能無法活著走出實驗室。但他必須試一試。
他坐在書桌前,攤開那本深藍色筆記本。他用肉眼可見的墨水,寫下了最后幾頁關于實驗參數的記錄。然后,他取出那支特制的熒光筆,在行間和頁邊,一筆一劃,寫下了那些隱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恐懼和不舍。
眼前浮現出沈辭十二歲時,指著庭院里新開的蘭花對他微笑的樣子;浮現出她十六歲時,在圖書館燈光下專注閱讀的側影;浮現出最后一次見面,她站在廊下目送他離開的身影……
心臟的位置傳來細密的疼痛,比病痛更甚。
他終究,還是沒能保護好她周全,甚至沒能好好道別。
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紙頁上,暈開一小團濕痕。他迅速用袖子擦去,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暴露情緒的痕跡。
最終,他合上筆記本,將其放進那個特制的盒子里。他選擇了葉知時作為轉交的中間人。
他其實希望沈辭永遠不會打開這個盒子,永遠不會知道這些真相,永遠不會為他難過。他希望她記憶中那個葉知珩,永遠是那個會在月光下遞出手帕、會在午后陪她讀書畫畫、會輕拍她頭說下周見的、體面而可靠的葉知珩。
而不是現在這個,被病痛和未知力量折磨得形銷骨立、連走到她面前都做不到的可憐蟲。
“對不起,小辭?!?/p>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輕聲說道,“沒能陪你走得更遠。”
“但請你一定要平安喜樂?!?/p>
然后,他吹熄了燈,讓自已徹底沉入無邊的黑暗與寂靜之中,等待黎明后,那場注定孤獨的、最后的奔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