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見面,是在又一個周三。
天氣轉涼了,清晨的薄霧要到中午才完全散去。葉知珩出門時,母親為他多加了一件羊絨背心。
車子駛上熟悉的道路,穿過漸漸稀疏的城市建筑,駛入層林盡染的山區。
這次,葉知珩注意到,別院門口停著幾輛黑色轎車。
氣氛與往日截然不同。
林管家依舊在月洞門處等候,但今天她的臉色有些異常。
“葉少爺。”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在耳語,“先生今日在,有重要客人。請隨我來側廳稍候,暫時不要去見小姐。”
側廳里,茶已經備好。
葉知珩站在窗邊,看著主樓方向。透過樹木的縫隙,能看到正廳的落地窗前,幾個人影佇立,正在交談。其中一人背對著這邊,身形高大挺拔,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即便只是一個背影,也散發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壓。
那應該就是沈辭的父親,沈硯山。
葉知珩從未見過他,但在一些財經報道和家族流傳的信息中,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沈家現任家主,三十二歲,在妻子意外去世后獨自執掌家族,手段凌厲,決策果決,將沈家的產業和影響力在短短數年內推上新的高度。傳言中他性格冷峻,不喜交際,對獨生女沈辭也甚少過問。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正廳的客人陸續離開。那些黑色轎車一輛接一輛駛離,院門口恢復了往日的安靜,但那種緊繃的氛圍并未消散。
林管家再次出現,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葉少爺,先生請您過去。”
葉知珩心頭一緊。沈硯山要見他?
他跟著林管家穿過回廊,走向主樓的正廳,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正廳的門敞開著。里面是一個巨大的整塊原木茶桌,墻上掛著的一幅當代水墨大師的作品。
沈硯山站在那幅水墨畫前,背對著門口。他聽到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
他的面容比葉知珩想象中更冷峻。五官深邃,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
“葉懷謙的兒子?”
“是,沈先生。我是葉知珩。”葉知珩微微躬身。
沈硯山上下打量著他,那目光像是在掃描一件物品,不帶任何個人情感。
幾秒鐘后,他點了點頭:“你父親提過你,坐。”
葉知珩在茶桌旁的客位坐下,脊背挺得很直。
沈硯山步到窗前,看著外面已經開始凋零的庭院:“小辭最近的情緒,似乎穩定了一些。”
“沈小姐很聰慧,學習的時候很專注。”
“聽說你們在畫畫?”
沈硯山轉過身,目光落在他臉上,“這對她的狀況有幫助?”
他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與已無關的事,但葉知珩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不耐?或者說是厭煩?
“沈小姐在藝術上很有天賦。”
“專注做喜歡的事情,對任何人都有安撫作用。”
沈硯山沉默了片刻,忽然問:“她跟你提過她母親嗎?”
葉知珩心中警鈴作響:“沒有。”
就在這時,正廳側面的一扇小門被推開了。
沈辭站在那里。
她今天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羊毛裙,外面罩著淺灰色的開衫,頭發沒有像往常那樣梳得整齊,而是隨意地披在肩頭,臉色比平時蒼白。
她走進來,腳步很輕,目光徑直落在葉知珩身上,仿佛廳中只有他一個人。
“走吧。”
她對葉知珩說,然后便轉向門口,似乎準備直接離開。
沈硯山的眉頭蹙了一下。他沒有立刻出聲,但周身的氣壓似乎低了一分。
但就在她即將踏出門口的那一刻,沈硯山忽然開口,“把頭發梳好。像什么樣子。”
沈辭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根本沒有聽見。
“沈辭。”
沈硯山的聲音沉了下去,那里面沒有作為父親的關切,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我讓你把頭發梳好。”
這一次,沈辭停下了。
她沒有回頭,背對著他們。
葉知珩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她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間繃緊了。
那不是出于服從或畏懼的緊繃,她更像是在忍受著什么。
沈硯山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清晰的厭煩,仿佛眼前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一個不聽話的、需要被糾正的程序錯誤。他向前走了一步,似乎要說什么。
就在這時,沈辭的身體開始顫抖。
不是害怕的顫抖,是一種無法抑制的痙攣。
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依舊背對著他們,但那顫抖是如此劇烈,以至于她幾乎站立不穩。
葉知珩的心猛地揪緊。他認出了這種狀態,那天在露臺上沈辭就是這種狀態。
沈硯山看著女兒劇烈顫抖的背影,眼神里的厭煩迅速被一種幾乎是嫌惡的情緒取代。他將這種顫抖解讀為抗拒、失控。
“夠了!看看你像什么樣子!沈家的人,連最基本的自控都做不到嗎?!”
沈辭突然跪坐在地上,葉知珩連忙跑上去扶住她。
“別碰我。”沈辭從牙縫里擠出破碎的字眼。
她猛地揮開葉知珩的手,隨即整個人蜷縮得更緊,雙臂死死抱住頭部,將臉埋進膝蓋間,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
沈硯山站在幾步之外,臉色鐵青。
他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徹底失態的女兒,眼神里的嫌惡幾乎化為實質。他下頜線緊繃,顯然在強壓著怒意。
“立刻起來。”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沈辭,我數到三,馬上起來。”
回應他的,是沈辭愈發劇烈的顫抖。她仿佛被困在了某個只有她自已能感知的地獄里,對外界的聲音充耳不聞。
沈硯山的耐心終于告罄。他大步上前,伸手似乎要去抓沈辭的手臂,強迫她站起來。
“沈先生!”
葉知珩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橫移一步,擋在了沈辭蜷縮的身體前面。
他抬起頭,迎向沈硯山冰冷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但聲音卻盡力維持著穩定,“沈小姐現在需要安靜。”
沈硯山的動作頓住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擋在面前的少年,那目光幾乎要將葉知珩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