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辭發生意外那天,葉知珩正在學校參加一場重要的數學競賽。
考場里寂靜無聲,時間在筆尖與紙面的摩擦中悄然流逝。
葉知珩解完最后一道證明題,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時鐘,距離交卷還有二十分鐘。他習慣性地檢查了一遍卷面,思緒卻在此刻短暫地飄移了一瞬。
今天周三,是去西郊別院的日子。
沈辭上周狀態不錯,甚至主動和他討論了顧先生新布置的作業。
她說話時眼睛微微發亮,那是她難得情緒外露的時刻。
昨天下午,他特意去書店找了一本收錄了歷代名家山水畫的圖冊,想今天帶給她看。她或許會喜歡那些用淡墨渲染出的秋意。
交卷鈴聲將他拉回現實。
走出考場時,秋日下午三點的陽光正暖。校園里喧鬧起來,同學們討論著考題,計劃著接下來的放松。
葉知珩謝絕了同學聚會的邀請,快步走向校門。他想著早點回去,或許能在出發去西郊前把圖冊用素紙包一下。
葉家的車已經等在老位置。但今天,司機老陳沒有像往常一樣站在車旁,而是坐在駕駛座上,神色凝重地看著前方。看到葉知珩走近,他立刻下車,動作有些急切。
“少爺。”
老陳壓低聲音,替他拉開車門,“夫人吩咐,請您一考完立刻回家。”
葉知珩腳步一頓。“家里有事?”
老陳嘴唇動了動,眼神有些躲閃:“是沈家那邊,好像出了點狀況。夫人很著急。”
“沈家?”
葉知珩的心微微一沉,“沈辭怎么了?”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老陳搖頭,
“只聽說沈辭小姐好像受了傷,送醫院了。消息剛傳來不久,沈家口風很緊。”
葉知珩握著車門的手倏然收緊,“受傷?怎么傷的?什么時候的事?”
“消息是中午傳來的,沈家封鎖得很嚴。夫人只聽說,是昨天下午在西郊別院出的事,送醫急救,現在……”老陳頓了頓。
“現在人還在重癥監護室。”
重癥監護室。
葉知珩幾乎是僵硬地坐進車里。車子啟動,駛離校園,窗外的秋色瞬間失去了所有暖意。
怎么可能?
上周她還好好地坐在茶室里,用畫筆一點點描繪雨后的竹葉。
她的手很穩,眼神專注。雖然依舊蒼白安靜,但那份專注里,有葉知珩逐漸熟悉的生命力。她甚至會說“雨停了”,會說“你也不怕”。
昨天下午……昨天下午他在做什么?他在整理筆記,準備競賽,想著今天要帶給她看的畫冊。而她可能在別院里,經歷著某種可怕的事情。
車子駛入葉宅時,氣氛明顯不同。院子里停著幾輛陌生的車,宅內仆從步履匆忙,神色間帶著一種壓抑的緊繃感。
客廳里,父母都在。母親蘇婉清坐在沙發上,父親葉懷謙站在窗邊。還有兩位葉家頗有權柄的長輩,以及父親的一位機要秘書,所有人都沉默著。
茶幾上攤著幾份今天的報紙,醒目的大標題刺眼地躍入眼簾:
《沈氏繼承人意外重傷,生命垂危》
《古老世家再蒙陰影?七歲千金命懸一線》
報道只有寥寥數語,稱昨日沈家西郊別院發生一起意外,沈家七歲的繼承人沈辭受傷入院,情況頗為危急,經搶救后已暫時穩定,目前仍在醫院觀察。
沈家對此事保持沉默,未透露任何具體細節,僅表示為意外,并謝絕一切探訪與詢問。
“就這些?”
葉知珩快速掃過那幾行字,“怎么受的傷?傷勢到底怎么樣?”
“打聽不到。”葉懷謙搖頭。
“沈家這次封鎖得像鐵桶一樣。我們嘗試了幾條渠道,只知道人確實在市中心醫院的重癥監護室待過,現在已經轉到特護病房。性命應該是無礙了,但具體傷在哪里,怎么傷的,一概不知。沈家上下,從沈明遠到最底下的傭人,全都三緘其口。”
“一點風聲都沒有?”葉知珩難以相信。在這個圈子里,很少有秘密能完全捂住。
一位旁系長輩沉吟道:“也不是完全沒有。有傳言說是別院里發生了爭執,孩子不慎被砸落的物件所傷。也有說是孩子自已情緒或行為不穩,導致了意外。但都只是捕風捉影,源頭模糊。”
情緒或行為不穩……
“顧先生那邊呢?”
葉知珩想起那位溫和博學的老先生,“他應該知道些什么。”
葉懷謙搖了搖頭:“顧先生昨天下午就在別院,但事故發生后,沈家要求所有在場人員簽署了保密協議。他現在也聯系不上。”
他看向兒子,“知珩,我知道你關心沈辭,但現在沈家草木皆兵,連我們這些世交都拒之門外,事情顯然不簡單。”
“不簡單是什么意思?”葉知珩敏銳地捕捉到父親話里的深意。
客廳里沉默了一瞬。
一位長輩緩緩開口:“七歲的孩子,在自家別院里受這么重的傷,本身就不正常。現在沈家這種嚴防死守的態度恐怕不是普通意外那么簡單。”
“有傳言說,”另一位長輩壓低聲音,“昨天沈明遠也在別院。”
沈明遠,葉知珩攥緊了拳。
“她現在怎么樣了?”葉知珩強迫自已冷靜下來,但聲音還是有些發緊。
“只知道已經脫離生命危險,轉入了特護病房。但具體傷在哪里、傷得多重、恢復情況如何這些沈家一概不說。”
“我想去看看她。”葉知珩說。
“不行。”
葉懷謙斬釘截鐵,“現在去不僅見不到人,還會讓沈家覺得我們別有用心。等吧,等到沈家愿意對外透露更多信息的時候。”
“等到什么時候?”
葉知珩難得地頂撞了父親,“等到她出院?還是等到——”
“知珩。”
蘇婉清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擔心,但你現在去,對沈辭沒有任何幫助,反而可能讓事情更復雜。沈家現在需要處理內部事務,那孩子也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休養。我們能做的,就是尊重他們的決定,耐心等待。”
葉知珩知道父母說得對。他沉默下來,目光重新落回報紙上那些冰冷的字。
周五下午,葉知珩像往常一樣準備好書包。里面裝著那本他原本打算今天帶給沈辭的山水畫冊,還有他上周答應幫她找的、關于宋代花鳥畫技法的復印資料。
他坐在房間里等待。窗外的銀杏葉在秋風中沙沙作響,陽光從明亮變得柔和,再到漸漸染上暮色。深灰色的轎車始終沒有出現在巷口。
電話在傍晚時分響起。是林管家。
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更加疲憊,“葉少爺,非常抱歉通知您,由于沈辭小姐需要長期休養,從今天起,所有的課程和活動都將無限期暫停。具體恢復時間目前無法確定。”
葉知珩握緊聽筒:“林管家,她還好嗎?”
“小姐在慢慢恢復。謝謝您的關心。請保重。”
電話掛斷了。
那天夜里,葉知珩做了個夢。
夢里沒有具體的場景,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和黑暗中無數破碎的、閃著微光的碎片。那些碎片像是打碎的玻璃,又像是撕裂的畫紙,還像是摔碎了的星空。
他想伸手去撿,碎片卻在他指尖化為齏粉。遠處傳來很輕的、壓抑的哭泣聲,像是沈辭發作時那種破碎的嗚咽,但更絕望,更無助。
他驚醒過來,滿頭冷汗。
再也無法入睡。他起身擰亮臺燈,鋪開水彩紙。沒有調色盤,沒有計劃,他只是拿起最深的藍色,在紙上涂抹。深藍蔓延開來,像是夜色,又像是深海。然后他蘸取最純的白色,在畫面中央點下一顆星星。
一顆孤零零的、異常明亮的星星。
它沒有被任何線條連接,沒有星座可以歸屬,就那么獨自亮在深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