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次見面,沈辭似乎恢復了常態。
她依舊沉靜,依舊專注,上課、畫畫、閱讀。
葉知珩學會了更仔細地觀察。他注意到她偶爾會微微蹙眉,眼神短暫地渙散,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又松開。
每當這時,他會不動聲色地放慢語速,或者將話題轉向更具體的事物,比如顏料在紙上的擴散效果,或是窗外一只鳥的鳴叫聲。
一個周三的下午,天氣陰沉。茶室里光線昏暗,林管家早早點上了幾盞暖黃的燈。
顧先生講完當天的課,提前離開了。
茶室里只剩下葉知珩和沈辭。她正對著下午畫了一半的一幅水彩出神,畫的是庭院里那幾株在風中搖曳的細竹。
葉知珩在整理自已的筆記,偶爾抬頭看她一眼。
她的狀態似乎不太好,臉色比平時更蒼白,握著畫筆的手指關節有些發白。
“累了就休息一會兒。”
葉知珩輕聲說,“不急著畫完。”
沈辭沒有回應。她依舊盯著畫紙,眼神卻開始失去焦點,仿佛透過畫紙看到了別的東西。
葉知珩的心提了起來。他放下筆記,但沒有靠近,只是安靜地坐著,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身上。
沈辭的身體開始輕微地顫抖。很細微,但葉知珩注意到了。她手中的畫筆掉落在調色盤上,發出輕微的“嗒”聲。
“不……”她發出一個極輕的音節。她的雙手抬起來,捂住了耳朵,盡管茶室里安靜得只有雨滴敲打玻璃的聲響。
來了。
葉知珩想起沈明遠的話:“等待風暴過去。”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試圖去碰觸她或安慰她。
他知道此刻的任何外界干預,都可能被那些聲音扭曲,變成攻擊或恐懼的源頭。他僅僅是坐在那里,保持著一個不會讓她感到威脅的距離。
沈辭的顫抖加劇了。她蜷縮起來,像一只受傷的幼獸,將臉埋進膝蓋。葉知珩能看到她后背衣料下肩胛骨的劇烈起伏。她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嗚咽,那聲音充滿了痛苦和掙扎,與她平時的沉靜判若兩人。
葉知珩感到心臟被緊緊揪住。他從未如此直觀地感受到另一個人的痛苦。這痛苦來自她自已的意識深處,外人根本無法觸及,更無法分擔。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雨聲淅淅瀝瀝。
不知過了多久,沈辭的顫抖漸漸平息。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捂在耳朵上的手無力地垂落。她依舊蜷縮著,但呼吸不再那么急促。
又過了一會兒,她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她的臉上沒有淚痕,但眼睛紅腫,眼神渙散而疲憊。她的目光茫然地掃過茶室,最后落在葉知珩身上。
那一刻,葉知珩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她會有什么反應。是不認識他?是害怕?還是別的什么?
沈辭看著他,眼神里先是空洞,然后逐漸有了一絲焦距。她眨了眨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沒發出聲音。
葉知珩依舊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只是迎著她的目光,眼神平靜。
沈辭又眨了眨眼,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在掉落的畫筆和未完成的畫上。她盯著看了幾秒,然后,極其緩慢地伸出手,重新拿起了畫筆。
她的手還在微微發抖,但她握得很緊。她沒有看葉知珩,也沒有解釋剛才發生了什么,只是用畫筆蘸了一點清水,開始潤濕畫紙上干涸的顏料。
葉知珩心中松了一口氣。
茶室里恢復了安靜,只有畫筆與紙張摩擦的細微聲響,和窗外持續的雨聲。
沈辭畫得很慢,筆觸比平時僵硬,但她堅持著。葉知珩偶爾用余光瞥見,她在用極淡的灰藍色,勾勒竹葉被雨水打濕的紋理。
大約半小時后,她放下了畫筆。畫完成了,雖然不如她平時作品那樣有力流暢,但至少是完整的。
她抬起頭,再次看向葉知珩。這一次,她的眼神清晰了許多,雖然疲憊依舊。
“葉知珩。”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嗯?”
“雨停了。”她說,目光轉向窗外。
葉知珩也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云層裂開一道縫隙,夕陽的余暉透出來,將濕潤的庭院染上一層金紅色。
“嗯,停了。”他回應道。
沈辭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想出去走走。”
“好。”
葉知珩合上筆記本,“我陪你。”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茶室。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帶著泥土和植物的氣息。庭院里的石板路濕漉漉的,反射著天光。兩人沿著池塘邊的小徑慢慢走著,誰也沒有說話。
走到那棵老梅樹下時,沈辭停了下來。
經過雨水的沖刷,梅樹的枝干顯得更加漆黑遒勁。
“它不怕雨。”沈辭忽然說。
“嗯,它很堅韌。”葉知珩附和。
沈辭轉過頭,看著他。夕陽的光照在她臉上,讓她蒼白的臉頰有了一絲暖色。
“你也不怕。”她說,語氣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葉知珩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指的是剛才在茶室里,他沒有因為她的異常反應而害怕或逃離。
“沒什么好怕的。”
他平靜地說,“你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沈辭看了他很久,然后轉回頭,繼續望著梅樹。
“下周三,”她說,“顧先生要講《楚辭》。里面有很多關于風雨和星辰的句子。”
“我會來。”葉知珩說。
那之后,沈辭的發作又出現過幾次。
有時輕微,只是短暫的失神和緊繃;有時嚴重,像那次一樣需要長時間的掙扎才能恢復。
葉知珩逐漸摸索出了應對的方式:保持安靜,保持距離。
在她混亂時,做一個沉默的背景;在她恢復時,若無其事地繼續之前的話題或活動。
他們的關系在這種奇特的模式中逐漸穩固。沈辭對他的信任以一種極其緩慢的方式增長。
她開始會在發作過后,更主動地與他交談,分享她剛讀完的一本書里某個有趣的觀點,或是她觀察到的庭院里某個細微的變化。她依舊話不多,但每一句都更放松。
葉知珩真切地關心沈辭,為她每一次微小的進步而欣慰,為她每一次痛苦的掙扎而揪心。他開始閱讀一些心理學和精神健康方面的書籍,試圖理解她可能正在經歷什么。他也更加珍惜他們之間那些平靜的時光。
一起聽課、畫畫、散步、看星星。在這些時刻,沈辭只是一個異常聰明安靜的七歲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