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葉家開始為這次學習伙伴的會面做準備。
蘇婉清親自挑選了幾套衣物,不是葉知珩平時穿的帶有明顯家族標識或過于正式的小禮服,而是質地精良但款式簡潔的棉麻襯衫、休閑長褲和柔軟的羊毛開衫。顏色以淺灰、米白、藏青為主。
葉懷謙則挑選了一批書籍和文具。除了葉知珩正在學習的常規課業材料,還加入了一些適合七歲孩子閱讀的、裝幀精美的自然圖鑒、古典神話繪本和基礎的邏輯思維啟蒙書。
葉知珩沉默地接過東西,將那些書籍和畫具一一整理進一個深棕色的皮質書包里。
周三下午,兩點整。
一輛深灰色的轎車準時停在葉家宅邸門前。
“葉少爺,請。”司機為他拉開車門。
葉知珩坐進后座,車子平穩地駛離市區,朝著西郊方向開去。
城市的喧囂漸漸遠去,道路兩旁的建筑變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連綿的丘陵和郁郁蔥蔥的林木。
約莫四十分鐘后,車子拐入一條不起眼的小道。道旁古樹參天,濃蔭蔽日,路面由青石板鋪就,被打理得一塵不染。
又行駛了幾分鐘,一座掩映在竹林和楓樹林間的灰白色建筑群映入眼簾。建筑風格并非時下流行的歐式別墅,而是帶著明顯東方禪意的現代設計,大量運用玻璃、原木和天然石材,與周圍自然環境融為一體,安靜得不像是人的居住所。
車子在入口處的回廊前停下。
一位穿著深灰色中式改良服飾、約莫五十歲上下的婦人已等在那里。她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清瘦,眼神凌厲。
“葉少爺,歡迎。”
婦人微微欠身,禮數周全,“小姐正在西側的茶室等候。請隨我來。”
葉知珩道了謝,跟著她穿過一道月洞門,步入內院。
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茶香和隱約的墨香。
茶室位于庭院最深處,三面皆是落地玻璃,正對著一片靜謐的池塘。池中幾尾錦鯉悠然游動,水面上漂浮著幾片火紅的楓葉。
沈辭就在那里。
她今天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棉麻連衣裙,外面罩著一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頭發整齊地梳在腦后,用一根簡單的深藍色絲帶束起。
她坐在一張低矮的原木茶桌前,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書籍,正低頭專注地看著。陽光透過玻璃,在她纖長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比起那晚月光下的驚惶顫抖,此刻的她看起來格外沉靜。仿佛與這茶室、這庭院、這午后陽光融為一體,成了一個靜謐風景畫中的一部分。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
“葉知珩。”她開口,聲音清脆,帶著孩子特有的音色。
“請坐。”
婦人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拉上了茶室的門。
葉知珩在她對面坐下。茶桌上除了那本厚厚的書,還有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以及幾碟精致的點心。
“顧先生臨時有事,今天的課改到明天。”沈辭合上書,
“林姨說,我們可以先熟悉一下環境,或者隨便做點什么。”
她說話的方式很直接,沒有任何寒暄或客套,也沒有七歲孩子常見的羞澀或好奇。仿佛他們不是第一次正式見面,而是已經認識很久,只是在陳述一個既定安排。
葉知珩想起父母的告誡。傳聞中她的心理問題。
孤僻?焦慮?還是別的什么?此刻的她,看起來只是異常沉靜,甚至有些超乎年齡的淡然。
“好。”葉知珩也選擇了直接回應,他從書包里拿出那盒繪畫工具,“我帶了些顏料和紙,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沈辭的目光落在顏料盒上,那是一個德國品牌的藝術家級水彩,顏色齊全,品質極佳。
“你會畫畫?”她問。
“會一點。”葉知珩如實回答。
“我看你那天晚上似乎對植物很感興趣?”他指的是陸家宴會那晚,她在露臺對著花園出神的樣子。
沈辭沉默了片刻,然后點了點頭:“嗯。這里的植物很多,有些外面不常見。”
“那,要不要去院子里畫?”
葉知珩提議,“找一棵你喜歡的樹,或者一株花,把它畫下來。”
這個提議似乎打動了沈辭。
她想了想,站起身:“池塘邊有一棵老梅樹,現在葉子快掉光了,但枝干很好看。”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茶室。
林管家不知何時已備好了兩個便攜的畫架、畫板、水壺和折疊凳,放在廊下。
老梅樹確實在池塘的另一側。樹干粗壯虬結,樹皮斑駁,深褐色的枝丫肆意伸展,在秋日澄澈的天空下勾勒出蒼勁有力的線條。雖然葉子已落盡,卻自有一種凋零之美。
葉知珩幫沈辭架好畫板,調好顏料,自已也在旁邊支起了另一個畫架。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各自沉浸在自已的畫作中。
葉知珩用鉛筆快速勾勒出梅樹的輪廓和主要枝干,然后開始調色,試圖捕捉午后光線在樹干上投下的微妙陰影和紋理。
他用余光觀察沈辭。
她沒有從輪廓開始畫,而是直接用稀釋的靛青色在紙上潑灑出大致的背景和樹干陰影,然后用更濃的墨色勾勒枝干,筆觸凌厲,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力度和某種壓抑感。
她畫得很快,也很專注,仿佛不是在臨摹一棵樹,而是在捕捉某種更抽象的東西。
風穿過枝丫的軌跡?光與影的角力?時間的痕跡?
她的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完全沉浸在創作中,似乎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
葉知珩收回目光,專注于自已的畫。
他發現,在這種各自專注的氛圍中,最初那種被安排,被觀察的緊繃感,竟然漸漸消散了。
畫畫本身有一種奇妙的治愈力,筆尖與紙張的摩擦,色彩與水分的交融,能將紛雜的思緒暫時屏蔽。
當他差不多完成底色鋪陳,開始細化樹皮紋理時,沈辭那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他轉頭看去。
沈辭已經放下了畫筆。
她的畫完成了大半,風格與他預想的完全不同,不是寫實,也不是兒童畫常見的稚拙趣味,而是一種近乎表現主義的抽象。
深藍與墨黑的枝干如同撕裂天空的利爪,背景是暈染開的、帶著灰紫色調的混沌,只有幾點用鈦白點出的高光,如同掙扎著透出烏云的寒星。整幅畫充滿了強烈的張力。
“畫完了?”葉知珩問。
沈辭看著自已的畫,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后說:“不想畫了。”
她沒有解釋為什么,只是拿起旁邊的濕布,開始清理調色盤和畫筆,動作熟練得不像個七歲孩子。
葉知珩也沒有追問。他看了看天色,陽光已經開始西斜。
“快到時間了。”他說。
沈辭收拾好畫具,站起身,看著池塘水面。錦鯉以為主人要投喂食物,聚集過來張著嘴吞吐著水波。
“下周五。”她忽然說。
“顧先生要講《山海經》里的異獸。如果你有空,可以一起來聽。”
這是一個邀請,雖然語氣平淡得像在通知。
葉知珩心中微微一動。
“好。”他答應下來。
林管家適時出現,引領葉知珩離開。
沈辭沒有送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池塘,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
車子駛回葉家時,天已擦黑。
“怎么樣?”晚飯時,葉懷謙問。
葉知珩想了想,說:“她很安靜,喜歡畫畫。我們畫了一下午,沒怎么說話。”
“畫畫?”蘇婉清有些意外。
“嗯。她畫了一棵梅樹,風格很特別。”
葉知珩斟酌著用詞,“不像小孩子畫的。”
葉懷謙若有所思:“沈家歷代出過不少藝術收藏家和鑒賞家,或許有家學淵源。”
“下次去,可以帶些更專業的畫冊或顏料。既然她喜歡這個,就從這里入手。”
葉知珩點了點頭,心中卻有些復雜。父親的第一反應,仍然是利用對方的興趣作為接近的切入點。
晚飯后,葉知珩回到自已房間。他拿出下午畫的那幅梅樹圖,攤在書桌上。畫只完成了一半,樹干和枝丫的形態已經出來,但細節還未及深入。
他看著畫,又想起沈辭那幅充滿張力的抽象作品。
窗外的夜空沒有月亮,只有疏朗的星。
葉知珩鋪開一張新的畫紙,調了一點靛青色。
筆尖懸在紙面上方,他猶豫了一下,最終落下,開始勾勒一片深藍的、沒有邊際的天空。
或許,下次可以試著畫星空。他想。不知道沈辭會怎么畫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