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宮宴之后,下了一場秋雨,淅淅瀝瀝的小雨時斷時續。
第三天,天空才放晴,無垠的湛藍中浮著幾絲淡云,空氣帶上了秋日的厚重。
與此同時,一場流言亦如這場秋雨,浸潤了京師的大街小巷。
起初,是酒肆茶坊里的閑漢竊竊私語,再是京中勛貴府邸的內眷交頭接耳,很快又飄進了皇城深宮。
“你們聽說了嗎?那位,在報恩寺祈福時,竟偷偷溜出去,入了安王別院!”
“可不是嘛!聽說兩人在別院共度了十幾日,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誒呀,陛下還將她留在身邊,讓她親近皇子,這豈不是給皇家蒙羞?”
“我聽在安王府的婆子說,安王那些天夜夜都在別院中留宿呢!”
流言的源頭,正是端坐于安王府中的趙玄戈。
他把玩著一把精巧的匕首,聽著千羽回稟,嘴角勾起一抹幸災樂禍的笑。
這只小狐貍,總讓自已不痛快,牙尖嘴利的,他倒要看看,她怎么為自已澄清。
她不是陛下親封的皇子陪侍嗎,如今傳出這等事,分明是打了皇帝的臉,讓那病秧子淪為朝野笑柄。
還有那個李家小子,他聽聞此事后,還會對金玉貝有幾分真心?
世家少年,能接受一個名聲有污的女子?!
趙玄戈眼底滿是看好戲的玩味,手下發力,揚臂,一道寒光閃過,漢白玉花瓶應聲而碎。
小狐貍,我看你還兇不兇!
康寧殿中。
康裕帝正批閱奏折,聽魏承安躡嚅著說出的話,御案上的朱筆“啪”地拍在紙上,朱砂濺出點點紅痕。
“荒謬!”他猛地起身,龍袍下擺掃過案幾,硯臺險些翻倒,捂著胸口咳了起來。
魏承安心驚肉跳,見皇帝手中那方白帕未染鮮紅,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氣。
“趙玄戈就是故意,用這流言來報復,他就是知道,咳咳,玉貝被擄是皇后的手筆,朕不能公之于眾!”
康裕帝氣得又咳了幾聲,這般拙劣的流言,不僅是沖著金玉貝,更是沖著他的顏面而來。
皇子陪侍關乎皇家體面,安王明擺著著就是挑釁。
正此時,金玉貝款步入殿,她快步至康裕帝身邊。
魏承安伸出去要扶皇帝的手立刻縮了回去,金玉貝扶住皇帝的小臂,輕聲細語。
“陛下,外頭都聽到您的聲音了,千萬別動氣,否則就如了傳謠人的心。”
康裕帝低頭望她,從他的角度,見她濃密長睫下,眼神清潤如泉,沒有半點火氣。
“朕……”皇帝抿唇,“玉貝,這事兒,朕還不能……”
“陛下!”金玉貝將康裕帝扶著坐下。
這位可萬萬要保重,這兩三年還不能下線,她如今還沒有托舉起二殿下的能力。
她眼角瞟向小喜子,小喜子立刻走上前,停到御案前,將白瓷盞捧起舉過頭頂。
魏承安上前接過,躬身放至案上,退后,垂首而立。
就聽金玉貝溫婉柔聲道,“我知陛下維護之心,也知陛下的為難,玉貝不在意這些,難不成為了只蚊子,就不過夏天了。”
她打開白瓷盞,笑著彎眸。
“秋梨燉枇杷,往日尚食局是蒸制,玉貝改了法子,先蒸后烤。
這樣,梨和枇杷的果肉入口即化,烤制后水份減少,湯汁更清甜濃稠,還烤出果子獨特的焦香氣。
食之,能緩解秋日咽喉干燥、潤肺生津。
陛下和二殿下一人一盞,陛下快嘗嘗!”
魏公公在一旁立刻出聲附和,“誒呀,這做法新奇,陛下快嘗嘗,若可口,奴才也討一盞來吃!”
康裕帝淺笑,看向白瓷盞里的秋梨燉枇杷。
剖開的半只碭山梨像盞玉碗,果肉經蒸制后變得半透明,裹著枇杷的琥珀色果肉。
盞中湯汁晶瑩稠潤,看著就覺心中火氣降了大半。
他抬頭看向身側的金玉貝,這一刻,仿佛回到了她初入康寧殿時。
她那時,就是用這樣歡快期待的眼神看自已。
可如今,她不一樣了!尤其是從報恩寺回來后。
她的眼神不再如潺潺溪流,而是變得深不見底,讓人琢磨不透,甚至有時閃著凌厲。
玉勺落入盞中,一勺入口,滑入唇齒,心中竟有些苦澀。
皇帝吃了半盞秋梨燉枇杷,又批了會兒折子,有些困倦,魏承安扶著入內小憩。
金玉貝照舊整理起奏折,看見有兩本落在地上,她俯身去拾,目光滑過上頭的字時,凝了一瞬。
那是御史的折子,通篇洋洋灑灑,寫金玉貝一介民女,無才無德,在宮外品行不端,有辱皇家體統,若不嚴懲,恐難服眾!請陛下即刻下旨,罷去其皇子陪侍之職,按宮規嚴懲!
一目十行看完,嗤笑一聲,她的眼神失了暖意。
昨兒一早,她已從小喜子口中聽到流言,中午就讓青禾出宮給李修謹去送口信。
論輿論戰,見多識廣的現代吃瓜人還能輸給古人?笑話!
安王這手段,低劣下頭幼稚!想用這種方子打擊她?做夢!
連著報恩寺那次,她算是死過兩次的人了,幾句有污女子名節的話,對她根本造不成傷害。
再說了,她又不嫁人,顧忌什么?
不過,若影響到自已的前程,擋了自已的路,那她斷不會善罷甘休。
她金玉貝要么不出手,出手就得讓人長記性。這種桃色新聞太過低端,她不屑一顧。
……
三日后,翰林院中。
陸成渝看著李修謹遞來的卷宗,一臉嚴肅。
他性情剛正古板,見其上皆是漕鹽被染指的實證,雙眉瞬間擰成川字。
漕鹽乃民生命脈,淮安至邗溝的運河航道本是南船北馬的漕鹽樞紐,如今竟成了蕭氏及安王中飽私囊的溫床。
“啪!”
一聲沉響震得案上硯臺微微一顫,陸成渝手掌重重拍在桌面,語氣里滿是憤怒。
“漕鹽系軍國之需,蕭氏竟敢如此目無法紀?”
目光疾掃卷宗,實證鑿鑿。
蕭氏勾結淮鹽轉運使,虛報運河淤塞截留清淤官銀;暗遣水鬼鑿沉官鹽船,將撈起的淮鹽私售牟利;再以“運途折損”為名,克扣漕軍餉銀與纖戶工錢。
更以數萬兩白銀行賄巡鹽御史,將這樁樁件件全壓了下去!
陸成渝牙關緊咬,胸口劇烈起伏,怒火中燒。
李修謹上前替他斟了杯茶,語氣里藏著難言之隱。
“陸兄應知,蕭氏一族是安王心腹。上次我死諫彈劾,與安王已勢同水火。
此番若再由我出頭,恐會牽累漕運司中為我提供證據的同僚。”
他話鋒一轉,聲音添了幾分沉重。
“不瞞陸兄,如今隴西軍民因鹽荒流離失所、怨聲載道。
而蕭氏府中卻以鹽利堆砌奢靡,揮金如土!
翰林院官員多是兩榜出身,手握文書之權,不必直白彈劾,只需借史論暗諷,于字里行間點出漕鹽積弊,此事自會傳入中樞耳中。”
陸成渝起身踱了兩步,轉過身,眼神堅定如鐵。
“李兄,你的處境我懂,你的風骨我更敬。
安王把持漕鹽,積弊已久,我等食朝廷俸祿、讀圣賢之書,若事事明哲保身,那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又有何用!”
他抬手按住卷宗,語氣擲地有聲。
“此事你且放心交與我!我這就聯合同院三位秉性剛正的貢生,他們皆是熟悉漕鹽規制的行家。
我們不寫蜚語、不涉黨爭,只將蕭氏虛報淤塞、私售官鹽、克扣餉銀的鐵證,隱于經筵講章的史例辨析與漕運志批注之中。
這本就是翰林職守,我等義不容辭!”
李修謹聞言,起身拱手長揖。
“多謝陸兄仗義出手!陸兄這份剛正不阿、智慮深遠,修謹佩服!”
陸成渝眼中閃過一絲激越,抬手回揖,語氣懇切。
“志同則氣合,修謹肯將此事托付,成渝定不負所望,必為漕鹽清弊、為萬民立言!”
此時的趙玄戈還不知,自已搬起石頭砸了自已的腳,即將引來士大夫們的口誅筆伐,導使黨羽動搖,民怨四起!
同世間多數自負的男子一般,他終究是小瞧了金玉貝。
藏鋒斂鍔、野心昭然的女子,未來將坐于天佑帝身側,俯視群臣。
滿朝文武皆知,護國夫人她不愛君臣,唯愛權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