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玄戈依舊是那副懶散的模樣,慢悠悠進殿,抬眼看了一眼康裕帝,語帶譏諷。
“恭喜!天隨人愿,皇兄總算快有第二個孩子了。也是蒼天憐憫皇兄,怕二殿下年幼孤單,特意再送一位皇侄來,替他解悶!”
他語氣中的不善,在場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杜月榮蹙起眉,手本能地護住肚子。
誰不知道安王覬覦王位已久?若真讓這位安王得了勢,那自已的孩子可怎么辦?
康裕帝聽著趙玄戈的冷嘲熱諷,前幾年他都忍了下去,如今卻不想再忍,反唇相譏。
“說到上天憐憫,那就該多多憐憫一下安王才是,畢竟安王如今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未成婚,也不知何時能有子嗣。
民間有句俗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安王呀,你可要抓緊了,我還等著抱小侄子呢!”
趙玄戈正要發怒,卻被身旁的王叔趙守拙一把拉住。
趙守拙身形高挑,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今年五十歲,可能因為太過削瘦,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些。
他打圓場,“陛下同你開玩笑呢,今日是中秋宴,來來,玄戈,快入席吧!”
說完,他將趙玄戈輕輕推過去,捋著花白的胡須笑道:
“陛下,臣叔逍遙山水,聞皇侄后宮有孕,特來道賀!正值中秋夜,這不就是雙喜臨門嗎!”
說著,他朝后方示意,一名內侍捧著木托盤而來。
趙守拙揭開托盤上紫色的緞帛,笑道:
“陛下,這是紫霞辟谷玉盞,盞內刻道家‘長春訣’銘文,注水后會泛紫霞光暈,傳聞可延年益壽。獻于陛下,望陛下安康,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康裕帝微笑點頭,抬手示意:“多謝王叔。久不見王叔,王叔快快入座。”
趙守拙聽完,笑著點頭,甩了甩袖子,那樣子倒確實有一分仙風道骨。
他的模樣、腔調入了金玉貝眼中,卻覺并沒有那么簡單。
眼睛是一個人心靈的窗戶,能直達靈魂。
盡管他一身素衣,語氣溫和,但是他的那雙眼睛并不清明,看人時停留的時間不長,眼珠轉動的頻率比一般人要高,說明這個人怕被別人窺透他真正的內心想法,表里不一。
她在觀察趙守拙,趙守拙也在不動聲色打量金玉貝。
這位就是短短兩年多,從宮婢攀升至皇子陪侍的女子!
樣貌不俗,不過皮相這個東西并不長久。
這女子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如深山幽潭,表面看上去平靜無波,當你伸手入內才會察覺冰涼刺骨、深不見底。
怪不得能攪得趙懷仁和趙玄戈爭執,如今連魏國公府都不敢動她分毫。
據手下人來報,如今炙手可熱的隴西世家李家郎,與她也有牽扯。
這么著說,自已還得感謝她呢!
好啊,越亂越好,讓趙家這兩個斗的死去活來,自已坐收漁利。
李修謹自入宴后,就被殿中被幾位朝臣圍在其中。
眾人皆知,血濺承天門后,他便成了陛下重點栽培之人。
而且這位李公子英氣逼人,世家出身,隴西李氏又握有兵權,與掌控財權的蕭氏確可以抗衡。
朝臣哪個不是風向標,個個對李修謹示好。
有幾位甚至開始毛遂自薦,將自家女兒夸得天上有地上無,追著他問:
“李大人,可愿相看?!”
于是李修謹從一進門開始,就沒有閑下一刻。
不是感謝這個,就是婉拒那個,直到此時,他才從一眾大人中脫身,坐回到座位上,吐出一口氣,擦了下汗,急急看向上首。
晚宴正盛,殿內流光溢彩,燭火將每個人的臉龐都染成暖色,絲竹管弦之聲與王公大臣的談笑聲交織,好一派熱鬧融洽。
金玉貝立于皇帝身側,指尖輕攏衣袖,流光碎影灑在她冷白的面頰上,目光不自覺地飄向殿內后方。
李修謹端坐于末席,身著深青色五品官袍,腰間玉帶束出利落腰線,優越的頭身比,愈發顯出他的身姿挺拔清雋。
他額前那道死諫時撞擊宮門留下的傷疤已褪盡,只余下兩道淺淡的粉痕,像一枚見證風骨的印章,蓋在他的熱血、孤勇上。
李修謹深邃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精準地落在那抹藕荷色身影上。
一百零六天。
他記得清清楚楚,他們上次相見是在西華門,已經隔了一個盛夏。
耳邊的推杯換盞、言笑晏晏慢慢消失,只余心跳。
他喉結微動,眉頭輕蹙,目光帶著壓抑隱忍,終于鎖住了她的雙眸,遙遙相對。
金玉貝只覺李修謹的眼神像張網,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罩過來,讓她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唇角公式化的淺笑悄失,眼尾的鋒芒頓減,微微抿唇,抬起下巴朝他歪了下頭,想用這個略帶調皮的動作告訴李修謹,自已很好,不用擔心
恰在此時,殿外一陣夜風吹過,檐角宮燈搖曳,金玉貝額前碎發被吹落到左邊眼瞼上。
她抬手將碎發拂開,指尖掠過那道傷痕時,頓了一下。
極細微,極難察覺的一個停頓,卻被李修謹捕捉到了。
他的呼吸微微一滯,心里陣陣發疼,垂下了頭。
是他不好,是他不夠強,護不住她。
他看得出,她并不是如青禾所說那般,毫不在意那處傷疤,只是刻意讓自已不去在意。
拿起酒杯,李修謹一連飲了三杯。
桂花酒入口,變得苦澀,他的眼底翻涌起冷霧。
金玉貝和李修謹不知,他二人的短暫相視,落入趙玄戈眼中,卻覺漫長無比。
安王惡狠狠剜了一眼末席的李修謹,目光又落回金玉貝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占有欲與譏諷。
他重重放下酒盞,玉杯與銀盤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引得朝臣側目。
抬手甩了下廣袖,動作慢悠悠的,卻透著一股戾氣。
真賤!
側妃之位不要,竟和一個五品郎中眉目傳情?
而這位,不過就是病秧子制衡朝局的棋子,真是可笑又可氣!
康裕帝端坐在龍椅上,他不能飲酒,茶盞中的茶水隨著他細微的動作晃出漣漪。
看到這三人的表情,他說不出心底是個什么滋味。
當他順著金玉貝的目光,看到她與末席的李修謹遙遙相望時;
當他看到安王的失落嫉恨時;
他心中泛起不舍、心酸、無奈、又有些痛快!
不過片刻,當他再次緩緩抬眼時,已將這些情緒壓下。
康裕帝輕輕咳嗽一聲,隨即舉杯笑道:
“今夜中秋,良辰美景,諸位愛卿,與朕共飲此杯!”
和親王趙守拙看了一場好戲,心中冷笑。
燭火在光潔的金磚上投下人影幢幢,宛如一只張開的巨網,疏而不漏。
網中之人或掙扎或沉淪,皆樂此不疲,終究不過是各赴既定劫數,難逃命途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