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事暫告段落,皇后那里該說的話也說完,金玉貝起身朝外走,帶著小喜子出了錦寧宮。
過了白露,但正午的日頭照在人身上,還是微微發燙。
金玉貝挑著陰涼的地方走,眼見快到尚食局時,她停下腳步。
小喜子問道:“御侍姐姐,可是要去找青禾?”
金玉貝眼眸微轉,而后搖頭:“不了。”
今日她鋒芒畢露,已經上皇后那里耀武揚威了一番,該收斂點了,畢竟剛坐上四品皇子陪侍的位置。
“我若去尚食局,這模樣肯定又引來一番不小的議論。”
她側頭看向小喜子,問道:“你已經和青禾說了?”
小喜子點頭:“御侍姐姐放心,我一早已經把話轉給她了,青禾明兒一早出宮去李府。”
金玉貝抬起腳,默默朝前,繞進了御花園中。
桂花在等一場清冽秋風,池中的荷花已褪盡盛夏的秾麗,唯有蓮蓬飽滿,藏起滿房心事。
倒是假山石間攀援的凌霄,開得如火如荼,艷色滿架。
金玉貝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腳步,說道:
“小喜子,昨晚你拔的蜀葵呢?”
小喜子被她問得一愣,而后想起:“還在那木箱中呢。”
“那一會兒你去取來,幫我種到聽竹閣的院子里,那花開得艷麗,我倒是喜歡。”
小喜子低低應了聲,兩人一前一后,踏著御花園的青石板路慢悠悠走著。
熟悉的綠肥紅瘦,身側是熟悉的人。
金玉貝緊繃的肩背漸漸松弛,連呼吸都染上了幾分愜意,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小喜子跟在她身后,刻意放輕了腳步,連呼吸都壓得極柔,生怕驚擾了這份難得的安寧。
他抬眼凝望前方身影。
綠樹濃蔭輕晃,斑駁光影碎在她艷色宮裝上,明亮晃眼仿若從她嬌小身體里迸射而出的星火。
裙擺隨風浮動,宛若燃得正烈的赤霞,熾烈又纏綿,讓人想掙脫一切桎梏,奮不顧身地撲進去,與這抹滾燙的艷色相擁相融。
周遭靜得能聽見草木呼吸,唯有兩人腳步的窸窸窣窣,混著他胸腔里一聲重過一聲的心跳,咚咚作響。
真好,她回來了。
這滿園景致、這死氣沉沉的宮闈……和自已,才又活了過來。
他沉浸在這份獨屬于自已的靜謐歡喜里,可偏偏,一陣腳步聲傳來,攪碎了這片刻的靜好。
杜美人慢悠悠地晃著團扇閑逛,瞧見面前的金玉貝,不由怔住,搖扇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兩人已有幾個月未見,金玉貝走上前,看著杜月榮。
“幾月不見,杜美人豐腴了些。”
杜月榮的嘴角顫了顫,擠出一句:“幾月不見,金御侍都升為三品皇子陪侍了,你怎么反而清減了。”
她的語氣雖然淡淡的,但已不復從前囂張,看向金玉貝的眼睛里也沒有了敵意。
金玉貝笑道:“這不剛從報恩寺祈福回來嗎?寺中吃的是素食,便瘦了些。”
正說著話,杜月榮身后出來一個宮婢,手里舉著一枝黃角蘭,毛毛躁躁地湊到杜月榮面前。
“美人,這是你最愛的黃角蘭,真香!”
香味入鼻,杜月榮不禁面色微變,急急側過身,捂住胸口干嘔了起來。
身旁另一位宮婢阿春慌忙將那舉著花的宮婢推開:
“快去把那花兒扔了,這味兒太沖鼻了,美人吃不消!”
見此情景,金玉貝心中打了個問號。
杜月榮干嘔了幾聲,撫著胸口看向金玉貝,牽強附會地解釋。
“我這幾日吃壞了腸胃,就……就這樣了,嘔!”
她不解釋還好,這刻意的解釋反倒讓金玉貝心中疑問加深。
她裝作若無其事:“美人要仔細保重,我便不叨擾美人賞花了。”說完,她從杜月榮身邊走過。
金玉貝若有所思走了一陣,看向路邊的石榴樹,目光最后停留在滿房多籽的石榴上……
剛剛腦海中飛快劃過卻沒有捕捉到的念頭,突然浮現了出來。
她面色一凝,停住步子,對小喜子道:
“這位美人解禁后,可被陛下翻過牌子?!”
小喜子眼角抽動了一下靠近。
“有一次,噢,三個多月前,御侍姐姐不當值,她在御花園見過一次陛下,后來,魏公公就把奴才支走了……”
金玉貝若有所思,又猛地抬頭。
“走,去太醫院。”
金玉貝帶著心中的疑惑,走入太醫院中。
蘇蘭景遠遠看見她,目光瞬間一亮,而后爽朗地笑道:
“去報恩寺吃了半個月素,回來怎會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呢?莫不是被菩薩點化了!”
金玉貝露齒而笑,上前抓住她的手,朝太醫院偏僻一角而去。
那里有個亭子,四周相對空曠,沒有地方可以藏匿人,說起話來方便。
蘇蘭景看到她眼瞼上的疤痕,抿了下嘴,撩起自已的裙角把石凳掃了掃,而后示意金玉貝:
“來來來,古人掃榻相迎,我便只能掃凳了。”
金玉貝被她逗笑,坐下湊近小聲問道:“昨晚,你可見到他?”
蘇蘭景故意擰眉做不解狀道:“誰?哪個他呀?!”
金玉貝白了她一眼,身子擰了下。
蘇蘭景抿唇直笑:“好好好,我可不敢惹四品皇子陪侍,可是說的李修撰、李修謹、你家大郎?”
她的語調帶著調侃,金玉貝不由伸腳輕踢了一下她的鞋,嗔道:
“莫要取笑我,和你說正經的,每次都拿我開玩笑!”
蘇蘭景哦了一聲,做出恍然大悟狀:“見了見了,若是說他,我見了,哎呀,慘吶!”
她邊說邊斜睨向金玉貝。
金玉貝放在膝上的手輕顫了一下,語氣中帶出一絲急切:
“可是撞得狠了?”
蘇蘭景嘖嘖兩聲,手撐著面頰故意扭過頭去:
“我原以為你是來看望我這個老友,沒想到一見面心心念念卻是旁人。”
她與金玉貝開慣了玩笑,金玉貝自然不惱,胳膊肘連著捅了她好幾下。
蘇蘭景這才正色道:“他的傷并不是我包扎的,不過你不用擔心,他年輕,身體底子又好,不會有什么事。”
金玉貝聽完,心中稍安,又問道:“蘭景,你可給杜美人號過脈?”
蘇蘭景愣了一下,而后搖頭。
“皇后并未吩咐,你也知道,我入宮主要就是為了皇后的病癥。其他妃嬪若無事來請我,我不會主動去替她們診脈。”
金玉貝點頭,眼珠微動,而后一把拉過蘇蘭景,附耳道:
“蘭景,你幫我一個忙。”
……
金玉貝離開太醫院前,蘇蘭景還是沒忍住,開口問道:
“你怎么不問問我,眼瞼上的疤去不去得掉?”
金玉貝不以為然:“我已經看過大夫了,說是去不了。我來見你,若你有法子,自會同我講,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蘇蘭景心中意外,同是女子,她雖平日里不拘小節,可臉上若多了一道疤,捫心自問,也會耿耿于懷。
面前的人卻坦坦蕩蕩,沒有半分傷心失落之態。
她輕嘆一聲:“我這里的確有祛疤的藥,不過卻無法根治你眼瞼上的這道傷痕,日子久了,會淡一些。”
金玉貝還要回御前奉膳,上前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輕聲道:“無妨,我回康寧殿了。”
說到這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用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音。
“蘭景,有些事紙包不住火,我不會多問。只是,只是擔心你,你……和肖大哥,要小心!”
蘇蘭景被她這句話一下說得愣住,看著她的背影思緒紛亂。
她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會知道自已與肖明山……
她究竟知道了什么,亦或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