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聽著兒子的哭嚎,臉色當下就沉了下去。
康裕帝拉過兒子白胖的小手,指腹拭去他臉上縱橫的淚痕。
“佑寧,怎么了,和父皇說說?”
二殿下還有幾個月就滿二周歲了,近來說話愈發順溜,他抽泣著開口。
“父,父皇,我要玉貝,父皇,她們……她們都是壞人,說,說玉貝是狐貍精。
父皇!快,快把玉貝找出來,哇……哇!”
二殿下這幾月愈發離不開金玉貝,昨晚沒等到金玉貝和自已講睡前故事,今早一睜眼就滿屋子找人。
結果一屋子的人吞吞吐吐,都說沒看見她。
甚至還有個婆子說,玉貝是狐貍精。
趙佑寧聽常嬤嬤說過,狐貍精是妖怪,妖怪會被神仙關進深山老林,于是便發起了脾氣,連早食都沒吃。
康裕帝睨了一眼皇后,乳母及時將二殿下抱了過去。
幾個宮婢得了眼色拿著各種果子、玩具哄得趙佑寧往里去。
“皇后!”康裕帝低笑一聲。
趙佑寧的眼淚刺激到了他心底深處,那根刺。
曾經,也曾有人在自已幼時同自已這么說過,說母妃是個魅惑君王的狐貍精。
往事氤氳,模糊了他眼底的溫和。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靜靜看著前方的冰鑒,眼底的光一點點冷下去。
那眼神就像是夏日將至的雷陣雨,原本松弛的下顎線漸漸繃緊。
趙懷仁的心中生出一種深深的厭煩挫敗,不想再回避。
“皇后,那支茉莉簪是朕賞給她的,她做的膳食朕很喜歡。
若非要說,還有什么?便是……
她有時會讓我想起我的母妃。皇后應當知道,那是朕不愿向人提及的隱痛。”
未曾料到康裕帝會如此直白,皇后的眼底閃過慌亂。
她起身撩起華美的月光紗裙,跪在了康裕帝面前。
“陛下,臣妾惶恐……”
康裕帝出口打斷了她的話,
“皇后,這許多年,你應當知道,朕不是個重女色的人。
罷了,人朕帶走,正巧尚食局想調教一個懂膳食調理的人。
以后便讓她半日去尚食局,晚間回佑寧的昭陽軒伺候。”
皇后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男人。
她年少時就為他癡狂,憐惜他,愛慕他。
趙懷仁那雙曾經滿是溫柔的眼,如今卻只余一片清寒,讓她心如刀割。
金玉貝喝了海棠塞進門縫的藥,剛出了一身大汗,就聽門鎖落下的聲音。
刺目的陽光從門外照進來,青禾紅著眼圈喚了聲,“姑娘!”
沖進來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小順子見到從門里走出來的人不由驚心,只隔了一晚,幾個時辰而已。
昨晚笑語晏晏的人卻似瘦了一圈,一臉憔悴,濕漉漉的像剛被人從水里撈出來。
不止他,魏承安見到金玉貝時,眼角都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他的目光順著她顫抖的身子朝下,當看到她走路不自然的姿勢時,心里便有了數。
看到金玉貝蒼白的模樣,康裕帝雙瞳震動,心像被人用力踩了一腳。
多年前,他的母妃去皇后宮中請安,回來時便時常是這副模樣。
想不到……
他不由看向皇后,挑眉冷笑起來。
想不到,當年那個溫順善良的少女,如今也成了這副嘴臉,學會了這般手段。
想不到,他當年年幼護不住母妃,如今成了九五之尊,卻依舊護不住一個宮女。
皇后看到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失望,連呼吸都滯了半拍,鬢邊的鳳釵晃了晃,人有些站立不穩。
她張了張嘴,想辯解,喉間卻似堵了棉花,發不出半點聲音。
康裕帝失望的目光像是刀尖密密麻麻扎在她身上,身上的力氣在這一瞬被抽干,最終無力的倚在翠環身上,紅了眼。
小順子在金玉貝耳邊說了一句,金玉貝朝皇后行了一禮。
康裕帝起身,沉默著走出了內殿。
金玉貝被青禾攙扶著,轉身欲跟上,卻聽皇后在身后喚了一聲。
“趙家郎,你可曾有……好好看過我!”
走在最前頭的趙懷仁,腳下的步子只微微頓了一頓,卻沒回頭,踏出內殿大門融進了陽光里。
金玉貝的余光從皇后的身上挪開,心里愈發地清醒。
女人,無論何時都不能指望剜出自已一顆血淋淋的真心,就能換得男子一世不移的真情。
尤其在這深宮中,帝王的“寵”很可能只是為了拉攏外戚家族。
對臣子的“信”,則是為了穩固朝中勢力。
連對子女的“愛”,有時也摻雜著對儲君能力的計較權衡。
倒不是說帝王當無真情,只是帝王的“情”,從不能完全屬于他自已,而是服務于權力的工具。
金玉貝一行離開錦寧宮,快到康寧殿時,就見到了尚食局林司膳和另一位沒見過的女官候在大門口。
青禾扶著金玉貝,湊近低低說了句。
“是朱尚食!”
康裕帝這時才停住步子慢慢轉身,看著滿頭大汗,嘴唇帶著血口子,勉力蹣跚而行的金玉貝。
這一刻,他心底的沖動再也抑制不住。
也許是為了彌補他對母妃的遺憾,也許是證明自已有保護別人的能力,也許還有些他暫時理不清的情愫。
他開口道:“金玉貝,接朕口諭!”
金玉貝心中一震,輕輕推開青禾跪了下去。
康裕帝的聲音溫和傳入耳中。
“你平日服侍二殿下細心妥帖,調理膳食也頗得朕心。
今升你為御前八品侍膳,往后在尚食局好好學習,午后回康寧殿伺候,晚間依舊回朝陽軒,日后好好當差。”
一旁跪下的幾人皆驚,朱尚食和林司膳目瞪口呆,這可是宮中前所未有之事。
一個宮婢能到御前服侍,那就如同魚躍龍門,如今不僅到御前做事,還成了有品級的女官。
御前侍膳雖只有八品,但能從宮婢一夜間變成八品女官,便是脫了奴籍,不再是宮中的奴婢,而是官身,那是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金玉貝抑制住心中激蕩,跪伏于地上三叩首,口中呼道。
“奴婢……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萬歲!”
康裕帝抬手,嘴角這才有了笑意,再次開口。
“金侍膳,朕特準你從今日起,在朕面前,在宮中都可自稱姓名,不必再稱奴婢。”
金玉貝抬眼看向天子,微垂的眼角溢出了歡喜的弧度,睫毛輕顫,像被春風拂過的柳葉,帶著藏不住的雀躍激動。
她真心實意地叩首。
“玉貝謝過陛下隆恩,日后定會盡心盡責當差。”
她掩不住的喜悅讓康裕帝的心中生出了無比的滿足感,語氣中便帶上些輕松調皮。
“好,朕許你三日假,三日后可得做出些好吃食來。”
金玉貝用力壓住嘴角點頭,康裕帝這才轉身進了景寧殿大門,將余下的事交給了魏承安料理。
魏公公喜笑顏開,朝金玉貝拱手。
“咱家恭喜姑娘,咱家可就等著沾陛下的光,日后也能時常飽一飽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