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客知道鸞姬?”女子略有些訝異。
“曾經聽一位朋友提起過。”劉囂所謂的曾經,其實是初遇俞文弈時,那位喝醉的顧府正提到的。
“貴客所指的鸞姬,曾是闕星閣的頭牌舞姬,不過,她早已不再獻舞了。”女子垂下眼簾,聲音里混著一絲嘆息。
“哦~可惜了。”嘴上說可惜,其實心里是無所謂的,得到了答案,便欲離開。
“貴客且慢。”女子輕聲說道,并向身邊侍女使了個眼色,“若論賞舞尋歡,闕星閣如今的月漪,色藝皆絕,尤擅《綠腰》《柘枝》,一曲劍器動四方,必不教貴客空返?!彼Z鋒忽地一轉,聲氣更輕,“可若貴客意在尋訪故人芳蹤……妙言倒是知曉,鸞姬雖不再示藝于人前,卻仍在這三閣之內,貴客若不嫌,稍候片刻便是?!?/p>
“我其實不認識鸞姬?!睂Ψ竭^于熱情,反倒讓劉囂有些尷尬。
“相逢即是有緣?!迸訌娜輬虊兀鴦虂淼揭惶幯砰g,又為他添了新茶,“讓往來賓朋皆覺適意,原就是妙言分內之事。貴客且安坐,一盞茶的工夫,或能得見故人,亦未可知?!?/p>
她語罷淺淺一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只如蜻蜓點水。
好吧,劉囂想通了,是剛才自己給的太多了。
沒多久,妙言返回雅間,她身后跟著一人,來者一襲天青色襦裙,身姿頎長,面上輕紗如煙,唯有一雙眸子如幽靜寒潭,似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
然而,當這人的目光掠過劉囂面容時,那深潭般的眼底,竟似有石子投入,驟然漾開一圈無法自抑且急劇擴散的漣漪。
“貴客久候了。”妙言引那女子入座,自己卻不坐,“這位……便是您所提故人?!?/p>
說完,妙言欠身告退。
人剛離開雅間,卻見對面女子倏然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側退兩步站定,雙手優雅而鄭重地疊于腹前,沒有絲毫猶豫,深深斂衽一禮。
直起身時,面紗輕顫,露出的那雙眼睛已蒙上一層瑩然水光,聲音細若游絲,卻字字清晰如刻,“昭意,拜見恩人!”
“誰?我?”劉囂一怔,指著自己問道。
女子微微頷首。
“我救過你?什么時候?”回憶了一下,實在想不起來,不過對方輕紗遮面,自己又是個臉盲,記不起來也很正常。
“谷元之亂,是公子您救了我?!迸犹ы?,目光如鎖鏈般牢牢系在他臉上,聲音微顫。
“厄......”劉囂馬上又搜索了一下數據庫,好家伙,當時救的人太多,而且也沒注意看那些人的長相,“你會不會認錯人了?!?/p>
“昭意不會認錯?!迸拥恼Z速因激動而加快,“那夜,昭意與幾位姊妹前往谷元夜視,卻因遲了被堵在步參街上,進退不得,誰料那五谷門禍起,紫火現世,人群瞬間便將我們沖散,推搡踩踏之下,昭意雙腿盡折,拼死爬到街邊石獸后,卻已氣力耗盡,以為必死無疑?!?/p>
女子呼吸微促,往事似在眼前重現。
“便在那時,恩人您御風將我救起,后又托付給礪劍宗王劍仙,昭意因此而獲救,當時雖只驚鴻一瞥,但公子的側影與這雙眼睛,\"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力氣,“昭意,至死難忘!”
“厄.....所以......”好吧,憑借對當時的這番描述,劉囂確認了,這人應該是自己救的,但對于救人這事,他可不想搞的興師動眾,“你就不跳舞了?還有,鸞姬和昭意,哪個是你的名字?”
“小女子姓蘇名昭意,鸞姬乃是閣中花名,”女子輕聲說道,“昭意之所以藏姿不現,一是因那夜雙腿傷勢過重,二是天墉城自此戰亂不休,三是……”
“也是,之后天墉城一直在打仗,恐怕城內的娛樂場所也都關停了,你現在應該痊愈了吧?!眲屉S口說道。
“早已痊愈。”女子微微挺直了背脊,聲音里透出一股柔韌的決絕,“但昭意已決,不再為他人獻舞?!?/p>
“哦~~~”劉囂煞有介事的點了點頭,“有位朋友曾經提起過你.....的花名,這次正好到訪,就向剛才那位掌柜問了一嘴,沒想到我們還有些淵源。”
“昭意別無長物,唯余此身舊藝,若是恩人有意,愿獻舞于恩公座前。”女子正色說道。
“不是不舞了嗎?”劉囂問的隨意。
“唯恩人與王劍仙例外?!迸討们宕嗲姨故?。
笑了笑,劉囂也不想追究這其中的原委,擺了擺手,語氣輕松,“跳舞就不必了,這樣吧,我剛到天墉,缺個向導,你就陪我逛逛這天墉城好了?!?/p>
話音落下,雅間內靜了一瞬。
女子顯然沒料到這番轉折,眸中的鄭重尚未完全斂去,便撞上了劉囂這近乎隨意的提議。
“恩人……”
她下意識地開口,一抹清淺卻真實的悅色自眼底漾開,“昭意……樂意之至?!?/p>
......
樂藝坊,悅麓街
兩人一兔,沿著長街從容前行。
一聲獸啼,昭意挽住劉囂的胳膊,想將他向外側拉,卻發現拉不動,還是某人自己向外靠了靠,才讓身后的騎獸奔了過去。
“恩人,您剛走到獸行道上了。”
昭意輕聲笑道,自他們離開翠屏山已有一段時間,交談下來,發現這位恩人既沒有什么架子,還挺健談的,心情輕松了不少。
“不用喊我恩人,聽著別扭的很,我叫劉囂,以后就直呼我名字就行?!眲堂嗣芬沟哪X袋,見它盯著已經跑遠的騎獸看,“那東西不好吃?!?/p>
“昭意明白了,”她遙指街道盡頭的一座高樓,“那便是樂藝坊的沁泉樓,曾有音泉一十八脈,能以水奏樂,泉響成音,主泉被樂師以特殊指法叩擊時,其余十七脈泉水便會次第應和,可惜的是,谷元之亂時沁泉樓被毀,高樓雖已修復,但音泉已斷?!?/p>
此時,一隊騎乘著戰獸的軍士從長街那頭行來,蹄聲沉悶,神態威嚴。
他們既非銀羽衛,也不是玄衣衛,而是承天王下軍。
肅殺之氣,與周圍的市井氣息格格不入。
“現在的天墉城,與之前有很大改變嗎?”劉囂看著軍士遠去,問道。
“谷元之亂后,承天進駐,廟宗和坊邑的官員大部被更換,侯府軍、五營軍和銀羽衛被裁撤,只保留了郡府軍,”她稍作停頓,似乎在斟酌措辭,“不過城中日常法度規矩,卻并未有太多更易。只是……城中仍不太平?!?/p>
“展開說說?”從剛才軍士的目光神態之中,劉囂也察覺到了一些異樣。
“昭意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聽他人閑碎,”昭意將聲音壓低了些許,“據說三侯和幾大氏族的勢力蟄伏暗處,新任的廟宗上官、投效承天的世家族主,乃至承天軍士,都曾遭遇過不明來路的刺殺。尤其是姜辭遠征之后,這類事件,便愈發頻繁。”
“對于承天入主,城中百姓是怎么想的?”
作為昆侖人族真正的主城,天墉城少說也有上億人,要肅清原來的那些勢力絕對不容易,而且,是否能成功還得看群中基礎。
“百姓所求,無非太平二字。誰能予之,便認誰為主?!?/p>
她停頓了一下,接下來的話語像在嘆息,卻又帶著某種鋒利的寒意,
“至于這太平底下……埋著誰的白骨,灑著誰的熱血,時日久了,便也無人再計較了。”
而后,她便抿住了唇,不再多言。
似是將所有未曾明言的悲憤與傷痛,都鎖進了那雙幽深的眼眸中。